当县长马卫国那句“陈书记,您怎么提前走了”在包厢里响起时,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那种静,不是寻常的安静,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错愕、以及瞬间失语的死寂。前一秒还喧嚣着劝酒声、吹捧声和刺耳嘲笑声的空气,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用了整整十五年,才走完这条回家的路。从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在县城一中的操场上埋头奔跑的青涩少年,到省会城市里一个在格子间熬夜加班、看不见未来的异乡人,再到今天,以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完全适应的身份,重新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
只是没想到,这条漫长回家路的第一站,迎接我的,竟是这样一场哭笑不得的闹剧。
思绪拉回到几个小时前,当我踏进这家名为“云水间”的饭店时,心里其实是带着几分近乡情怯的期待的。
第1章 旧时光的滤镜
“云水间”是近几年县里最上档次的饭店,古色古香的门脸,门口停着的车也鸟枪换炮,从以前的桑塔纳、捷达,变成了清一色的BBA。我提前到了几分钟,站在门口,看着霓虹灯勾勒出的三个大字,有些恍惚。记忆里的县城,最高的楼是五层的百货大楼,最好的饭店叫“悦来香”,一道糖醋鲤鱼就是顶天的大菜。
这次同学聚会,是高中班长李涛组织的。我这次回来是秘密任命,组织程序还没走完,对外也只是说工作调动,还没正式公开。想着趁这个空档,见见老同学,接接地气,便答应了李涛的邀请。
推开包厢的门,一股热浪夹杂着烟酒味和浓郁的菜香扑面而来。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人,见到我,李涛最先站了起来,热情地拉着我的胳膊。
“哎哟,陈阳,你可算来了!大城市回来的,架子就是不一样啊,让我们好等!”李涛嗓门洪亮,带着几分玩笑的埋怨。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路上有点堵。再说,什么大城市,不都是讨生活。”我穿着一身便装,一件普通的灰色夹克,一条深色长裤,看起来和这包厢里珠光宝气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大家纷纷起身打招呼,十几年没见,很多人都变了样。曾经的愣头青,如今都挺起了啤酒肚;曾经文静的女生,也学会了在酒桌上熟络地递烟。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让我心底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慨。
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身上。是林倩。
她还是那么显眼,穿着一件裁剪得体的红色连衣裙,手腕上戴着一只闪亮的金镯子。她没起身,只是靠在椅子上,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上下打量着我。
林倩是我高中时的女朋友,也是我当年的“白月光”。那时候的感情很纯粹,一起在操场散步,一起在图书馆看书,以为毕业了就能永远在一起。可高考那年,我发挥失常,只考上了省城一所普通大学,而她则顺利进入了一所重点师范。鸿沟,从那时起就悄然出现了。
大学期间,我们还维持着联系,但距离和眼界的差异,让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她开始羡慕室友的名牌包,向往光鲜亮丽的生活。而我,一个靠着助学贷款和兼职维持学业的穷小子,给不了她这些。大三那年,她回了趟家,再返校时,就和我提了分手。她说,她爸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家里是县里做建材生意的,让她毕业就回来结婚。
我没挽留。我知道,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安稳和富足。
此刻,坐在她身边的,应该就是她丈夫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手腕上盘着一串油光锃亮的佛珠,正满脸堆笑地给周围的人发着华子。他叫王军,我听李涛提过,现在是县里有名的“王总”,生意做得很大。
“陈阳,来,坐我这儿。”李涛把我按在他旁边的空位上,正好在林倩和王军的斜对面。
王军很有眼力见地递过来一支烟,我摆摆手:“谢谢王总,我不会。”
“哟,现在还有不抽烟的男人?”王军夸张地笑了笑,把烟收了回去,话语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林倩端起酒杯,朝我遥遥一举,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陈阳,好久不见。听说你在省城发展,混得不错吧?”
这句“混得不错”,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变了味。我端起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和她碰了一下:“谈不上不错,就是一份工作而已。”
“谦虚了不是?”王军接过了话头,他搂着林倩的肩膀,一副主人的派头,“我听小倩说,你当年可是我们一中的大学霸,怎么着也得在省里当个处长什么的吧?来,跟我们说说,在哪个单位高就啊?以后我们去省城办事,也好找你照应照应。”
他的话音一落,整个包厢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身上。这几乎是所有同学聚会的保留节目——盘点每个人的现状,然后在不动声色间分出个三六九等。
我不想在这种场合暴露身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就是一个普通的单位,小职员,照应不上大家。倒是王总,生意做得这么大,以后县里的发展,还要多靠你这样的企业家。”
我把皮球踢了回去,王军显然对我的回答很受用,他哈哈大笑起来:“好说,好说!大家都是同学,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在咱们安平县这一亩三分地上,我王军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林倩看着我,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轻蔑。她大概觉得,我这番话,无异于承认了自己的平庸。
她轻轻晃着手里的红酒杯,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其实平平淡淡也挺好的,稳定。不像我们家老王,生意场上打打杀杀的,整天提心吊胆。陈阳,你在省城待了这么多年,这次回来,是打算不走了?”
我点点头:“嗯,工作调动,以后就在县里了。”
“那敢情好啊!”林倩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那光芒里带着刺,“回来也好,大城市压力大,房价又贵。回到县里,生活节奏慢,挺舒服的。对了,你分到哪个单位了?是咱们县政府,还是哪个局里?说出来,看看我们老王认不认识人,以后也好提携提携你。”
她这番话,说得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但那股子居高临下的味道,怎么也掩盖不住。
我还没开口,李涛就出来打圆场:“哎呀,林倩,陈阳刚回来,工作上的事以后再说。来来来,大家喝酒,今天不醉不归!”
可林倩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她看着我,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像是在审视一件被她丢弃了许久的旧物,然后发现,这件旧物果然如她所料,已经蒙上了灰尘。
我知道,今晚这顿饭,恐怕没那么容易吃完了。
第2章 褪色的白月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厢里的气氛愈发热烈。男人们开始吹嘘自己的事业和人脉,女人们则聊着孩子、包包和最近新开的美容院。我安静地坐着,喝着杯子里已经续了好几次的茶水,像一个闯入了别人主场的局外人。
王军显然是全场的中心。他高谈阔论,从县里的地皮价格,聊到市里领导的喜好,话里话外都在彰显着他的人脉和能量。每当他说到一个“内部消息”时,总会引来一片艳羡和奉承。
“王总,您跟城建局的刘局熟不熟?我那小舅子想调动一下……”
“王哥,听说西边那块地要开发了?您给透个底呗?”
王军很享受这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他大手一挥,显得格外豪爽:“没问题!都是小事!刘局前两天还跟我一块儿钓鱼呢!回头我打个招呼!”
林倩坐在一旁,优雅地用公筷给王军夹菜,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微笑。她会时不时地看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当年给不了我的生活。
我没有理会她的目光,只是低头喝茶。这些年体制内的磨练,让我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我清楚,和他们争辩毫无意义,层次不同,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我来这里的初衷,是想找回一点青春的记忆,而不是来参加一场“比惨大会”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话题不知怎么转到孩子教育上时,林倩突然又把矛头对准了我。
“陈阳,你结婚了吗?孩子多大了?”她问道。
我如实回答:“还没。”
“哦——”她拖长了声音,带着一丝夸张的同情,“都这年纪了,该抓紧了。你在省城是不是要求太高了?其实找对象,不一定非要找条件多好的,关键是人要踏实。你看我们家老王,虽然没你学历高,但会挣钱,顾家,这就够了。”
她这番话,明着是劝我,暗地里却是在抬高她自己和王军,顺便把我贬低得一文不值。
旁边一个叫张丽的女同学附和道:“是啊,倩倩你最有福气了。王总这么能干,又疼你。哪像我们家那个,就知道天天打麻将。”
林倩被夸得心花怒放,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红酒,眼神再次落在我身上,这次,她的话更加直接和刻薄了。
“陈阳,说真的,你这次回来,到底在哪个单位啊?别藏着掖着了,大家都是同学,又不会笑话你。”她顿了顿,似乎觉得火候还不够,又加了一句,“是不是在哪个乡镇的办公室当个办事员啊?也挺好的,清闲。你要是觉得不满意,回头让你王哥跟人事局的赵局长打个招呼,给你调个好点的位置。比如……去档案局怎么样?那里清净,适合你这种性格的人。”
“哈哈哈……”包厢里响起一阵哄笑。
这笑声,像一根根针,扎得我有些难受。我倒不是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我只是觉得悲哀。曾经纯真美好的同学情谊,怎么就被岁月和现实腐蚀成了这副模样?曾经那个在我面前会脸红、会因为一道数学题解不出来而蹙眉的女孩,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尖酸刻薄、用物质和地位来衡量一切的妇人?
我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李涛感觉到了气氛不对,连忙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来来来,别光顾着聊天了!我们一起敬陈阳一杯,欢迎他回家!”
众人纷纷响应,举起了杯子。
王军却在这时慢悠悠地开了口,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小倩,话不能这么说。陈阳毕竟是高材生,在省城待了那么多年,眼界肯定比我们高。可能人家就是喜欢清净,不喜欢我们这种俗人呢?对吧,陈阳?”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串佛珠发出“哒、哒”的轻响,像是在为他的话语打着节拍。
“不过,”他话锋一转,“回到县里,光有眼界可不行。这地方,水深着呢,讲究的是人情世故,是圈子。你一个人单打独斗,没用的。这样吧,陈阳,”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用两根手指夹着,推到我面前,“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在县里遇到什么摆不平的事,打我电话。只要你喊我一声‘王哥’,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那张烫金的名片,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整个包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张名片上,然后又齐刷刷地转移到我的脸上。大家都在等,等我如何应对这份掺杂着施舍与羞辱的“好意”。
我看着王军那张油滑的脸,又看了看林倩那副看好戏的表情,心中最后一点念旧的情愫,也消失殆尽了。
我没有去接那张名片。
我只是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我站了起来。
“谢谢大家的好意,”我平静地说道,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第3章 无声的离席
我的突然起身,让包厢里的喧闹声瞬间停顿了一下。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各异。有惊讶,有不解,还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李涛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赶紧拉住我的胳膊:“哎,陈阳,这才刚开始,怎么就要走啊?是不是谁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林倩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没恶意的。”
我拍了拍李涛的手,对他笑了笑:“不关你的事,我确实有点急事要处理。你们玩得开心点,今天这顿我来买单。”
说完,我便准备转身离开。
“站住!”
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是林倩。
她也站了起来,因为喝了酒,脸颊泛着红晕,眼神却格外锐利。她踩着高跟鞋,走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陈阳,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质问道,声音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给你脸了是吧?我们家老王好心好意想帮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不就是说了你几句吗?至于这么甩脸子走人?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学霸呢?醒醒吧,现在这个社会,光有学历有什么用?没人脉,你什么都不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隔壁包厢的人都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王军也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走到林倩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抚,但说出的话却更具杀伤力。
“算了,小倩,别跟人家一般见识。”他看着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人各有志嘛。陈阳可能是不习惯我们这种场合。也是,在省城大机关里待久了,估计都忘了咱们县城的人情味了。没关系,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只是,年轻人,脾气太硬,容易吃亏啊。”
他这番话,一唱一和,直接给我定了性:一个不识抬举、脾气又臭又硬的落魄书生。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对夫妻,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们就像两只拼命展示自己漂亮羽毛的孔雀,却不知道,在真正的雄鹰眼里,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不想再做任何口舌之争。
“抱歉,失陪了。”我绕过他们,径直朝门口走去。
“陈阳!你给我回来!”林倩在身后尖叫。
我没有回头。
手刚搭上门把手,包厢的门却从外面被推开了。
一个五十岁左右、头发微秃、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一看就是干部模样的人。
男人一进门,目光就在包厢里迅速扫了一圈,当他看到王军时,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
“哎呀,王总,你也在这儿吃饭啊?真是巧了!”男人快步走到王军面前,伸出双手。
王军显然也认识他,脸上的倨傲瞬间变成了谄媚的笑:“马县长!您怎么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马县长?
我心里微微一动。安平县的县长,确实姓马,叫马卫国。我来之前,看过他的资料。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马卫国摆了摆手,笑着说:“不了不了,我那边还有客人。我就是过来敬杯酒。这位是?”他看到了我,因为我正站在门口,位置很显眼。
幸运飞艇开奖结果 王军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想要再次彰显自己的能耐,也想借机再羞辱我一番。
他侧过身,用一种介绍下属的口吻说道:“哦,马县长,这是我一个老同学,叫陈阳。以前学习挺好的,在省城待了十几年,这不,刚回调到咱们县里。以后,还请马县长多多关照啊!”
他说“关照”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还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眼神里的得意和炫耀,毫不掩饰。
林倩也挺直了腰板,脸上重新挂上了胜利者的微笑。在她看来,有县长在场,我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应该会认识到自己和他们的差距了吧。
包厢里其他同学,也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在他们眼里,这无疑是王军能量的又一次证明,也反衬出我的渺小和尴尬。
马卫国听了王军的介绍,愣了一下。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细地打量了我几眼。他的眼神从疑惑,到惊讶,再到一种难以置信的确认。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严肃和恭敬的神情。他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他没有理会王军伸出的手,而是快步朝我走了过来。
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微微躬身,用一种带着歉意和询问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他说:“陈书记,您怎么提前走了?是……是我们招待上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
第4章 寂静的余波
马卫国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瞬间在包厢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陈……书记?”
这两个字,从马县长嘴里说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整个包厢,前所未有地安静了下来。
之前还嘈杂鼎沸的空气,此刻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脸上凝固着各种各样精彩的表情。
王军伸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他脸上的得意和谄媚,瞬间碎裂,变成了一片煞白。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串被他盘得油光锃亮的佛珠,此刻在他颤抖的手腕上,显得格外滑稽。
而林倩,她的表情是所有人中最复杂的。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抹胜利者的微笑还僵在嘴角,看起来比哭还难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荒谬、以及无法置信。她看着我,又看看马卫国,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她那个刚刚还被她百般嘲讽、认定是落魄归乡的办事员的前男友,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连县长都要毕恭毕敬称呼的“陈书记”?
在安平县这个地方,“书记”这两个字,尤其是在县长口中说出来的“陈书记”,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那是这个县,真正的“一号”。
李涛张大了嘴巴,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其他同学,也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个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从之前的同情、轻视、看热闹,变成了敬畏、恐惧和谄媚。
我看着马卫国,神色平静。我知道,我的身份瞒不住了。
我对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马县长,我没事。就是和老同学聚一聚,现在结束了,我还有点工作要处理。”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包厢里,却如同洪钟大吕。
“是是是,您工作要紧。”马卫国连忙点头哈腰,然后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恭敬地说道,“我送您。”
他甚至不敢问我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也不敢多看包厢里其他人一眼。体制内的生存法则告诉他,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领导不想说的事,一个字都不能多嘴。
我没再看林倩和王军一眼,径直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当我经过林倩身边时,我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那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狼狈和不堪。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轻微的颤抖。
我和马卫国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包厢。
身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可以想象,在我离开后,那个包厢里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奉承和吹嘘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无尽的尴尬、悔恨和恐惧。
王军的“能量”和“人脉”,在我这个新任县委书记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而林倩,她引以为傲的资本,她用来炫耀和鄙夷我的武器,在绝对的权力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她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和马卫国走到走廊尽头,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陈书记,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在这里……早知道,我应该先来拜访您的。”
我摆了摆手:“不关你的事。我这次是私人行程,不想搞得太张扬。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是,是,我明白。”马卫国连声应道,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我这句话的分量。
“对了,”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云水间这家饭店,环境不错,但管理上似乎有些混乱。吃饭的时候,总能听到隔壁包厢大声喧哗,影响不太好。”
我说的,是刚才王军他们那桌的喧闹。
马卫国心里一凛,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不仅仅是在评价饭店,更是在敲打他。
他立刻站直了身体,严肃地说道:“您批评得是!我回头就让相关部门对全县的餐饮服务行业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和整顿!一定要营造一个文明、有序的用餐环境!”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下楼。
我的秘书小张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看到我和马卫国一起下来,他有些惊讶,但还是机敏地打开了车门。
上车后,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马卫国一直站在饭店门口,直到我的车消失在夜色中,他才直起腰来。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县城宽阔的马路上。窗外,是熟悉的街景,但心境,却和来时完全不同了。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林倩那张煞白如纸的脸。
我没有一丝一毫报复的快感,反而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就像一个成年人,不会因为赢了一场小孩子的游戏而沾沾自喜。
她和我,早就不在一个世界了。
第5章 迟来的电话
回到县委招待所的临时住处,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我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坐到书桌前,摊开了安平县的地图和一份关于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情况汇报。桌上的台灯,散发着温暖而安静的光。
窗外,是县城的夜景。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从我这个角度看下去,能看到县城中心广场上跳舞的人群,能看到街道上穿梭不息的车流。这里,是我的家乡,是我未来几年要为之奋斗的地方。
和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报告里那些冰冷的数据相比,今晚在饭桌上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林倩的嘲讽,王军的炫耀,就像投入这片广阔夜色里的一颗小石子,甚至没能激起一丝涟含。
我的手机在桌上震动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小心翼翼、带着几分颤抖的女声。
“喂……是,是陈阳吗?”
是林倩。
她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取而代代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和恐惧。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然后,我听到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陈阳……对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今天喝多了,胡说八道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我们毕竟是老同学,我……”
她的话说得语无伦次,充满了悔恨和惊慌。
我可以想象,在我走后,马卫国一定会把我的身份透露给他们。而王军,那个在县城里自诩人脉通天的“王总”,在得知自己当面得罪了新来的县委书记后,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他恐怕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
这个电话,大概也是王军逼着她打来的。
“我没有往心里去。”我平静地说道。
这是实话。我确实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失望和疲惫。
“真的吗?”林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和不敢相信,“那……那你不会怪我们吧?我们家老王他……他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让我一定要求得你的原谅。他说,改天,改天一定登门给您赔罪!”
她连称呼都从“你”变成了“您”。这种突兀的转变,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打断了她的话:“不用了。同学聚会,就是聊聊过去,没那么多别的意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很忙,先挂了。”
说完,不等她再说什么,我便挂断了电话。
我不想听她的道歉,也不想接受他们的赔罪。因为我知道,她的道歉,并非发自真心,而是源于对权力的畏惧。如果我今天不是县委书记,只是一个普通的返乡职员,我等来的,绝不会是这个道歉电话,而可能是更多的嘲讽和奚落。
这种基于身份和地位变化的“友谊”和“歉意”,我不需要。
挂掉电话后,我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不想再被这些无聊的人和事打扰。我的时间和精力,应该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比如,报告里提到的,城东那个停滞了三年的棚户区改造项目;比如,县里几家重点扶持的乡镇企业,今年效益普遍下滑的问题;再比如,全县还有三个乡镇没有通上柏油路,孩子们上学还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
这些,才是我应该关心,并且需要立刻着手去解决的问题。
我拿起笔,在地图上那个代表着棚户区的红色圆圈上,重重地画了一个记号。
明天一早,我的第一站,就去那里。
夜深了,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我的内心,也恢复了平静。
那段属于高中的、带着青涩滤镜的旧时光,在今晚这场闹剧之后,终于被彻底翻了过去。
也好。
人总要向前看。
第6章 故地与新途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让秘书小张开车,没通知任何人,直奔城东的棚户区。
车子驶离了县城中心宽阔平坦的柏油路,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路面立刻变得坑坑洼洼。两旁的建筑也从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破败的平房。墙壁上布满了青苔和岁月的裂痕,头顶是蜘蛛网般杂乱的电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陈腐的气息。
这里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
小时候,我就住在这附近。那时候,这里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有最大的菜市场,有最便宜的早点铺。我和林倩,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们曾一起在这些狭窄的巷子里追逐打闹,一起在巷口那棵大槐树下写作业。
那棵大槐树还在,只是比记忆中更加苍老了。
我让小张把车停在巷子口,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清晨的棚户区,已经有了烟火气。生炉子的煤烟味,早点摊上油条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里独有的生活气息。我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拎着马扎坐在门口晒太阳;看到年轻的母亲,一边大声呵斥着赖床的孩子,一边忙着准备早餐。
他们的脸上,有生活的疲惫,但也有着对新一天的期盼。
我走进一家早点铺,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铺子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看到我这个生面孔,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幸运飞艇开奖记录
“老板,看你面生,是来走亲戚的?”老板娘一边麻利地给我炸油条,一边问道。
我笑着点点头:“算是吧。回来看看。”
“这里有啥好看的,又脏又乱。”老板叹了口气,“听说要拆迁,说了好几年了,也没个动静。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住上新楼房。”
“是啊,”老板娘也附和道,“你看这房子,一下大雨就漏水。下水道也老堵,一到夏天,那味儿……唉,真愁人。”
我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地喝着豆浆。群众的抱怨,就是我工作的方向。他们口中的每一个“愁人”,都是我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吃完早饭,我在棚户区里转了一大圈,把看到的问题,听到的诉求,都默默记在心里。当我回到巷子口时,看到我的车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李涛。
他看起来一夜没睡,眼圈发黑,神情憔 Phones。看到我,他搓着手,一脸尴尬地迎了上来。
“陈阳……不,陈书记。”他局促地改了口。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叫我陈阳吧,听着亲切。”
李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陈阳,昨天……昨天的事,都怪我。我没组织好,让你受委屈了。”
“跟你没关系。”我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根,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抽支烟。“我没放在心上。”
李涛接过烟,却没有点,只是夹在手里,低着头说:“昨天你走后,马县长把你的身份一说,王军和林倩当场就傻了。王军那脸,白得跟纸一样。后来他俩追出去,想找你道歉,你已经走了。昨天晚上,林倩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哭着求我,让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你,替她说几句好话。她说她知道错了,求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们计较。”
我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看着烟雾在清晨的空气中消散。
“李涛,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事吗?”我问他。
李涛抬起头,看着我,愣住了。
我指了指身后这片破败的棚户区,说道:“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怀旧,也不是为了炫耀。我看到的是摇摇欲坠的危房,是污水横流的街道,是老百姓对改善居住环境的渴望。跟这些比起来,昨天饭桌上那点口舌之争,算得了什么?”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李涛却听得浑身一震。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一丝惭愧。
“陈阳,你……你真的和我们不一样了。”他由衷地说道。
我笑了笑:“没什么不一样,只是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肩上的责任也不同了。对了,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我在县农机站,就是个普通科员。”李... 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农机站好啊,正是服务三农的第一线。”我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李涛,我们是同学,是朋友。我希望你以后,能多跟我说说实话,说说基层群众真正的困难和想法。而不是像昨天那样,只谈风月,只讲人情。”
李涛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陈阳!我……我一定会的!”
我掐灭了烟头,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走吧,回去了。”我对他说,“县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
坐上车,我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阳光穿过薄雾,洒在那些斑驳的墙壁和苍老的大槐树上,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而又厚重。
我知道,我的新征程,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至于那些褪色的故人旧事,就让它们,都留在昨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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