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令,整整三十记浸了水的牛皮鞭。
那不是普通的惩戒。他似乎是带着滔天的怒火,每一鞭都由亲卫下死力抽打,鞭鞭见血,皮肉翻卷,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在整个压抑的偏院。
她一声未吭,死死咬着唇,任由剧痛撕裂五脏六腑。
但这只是开始。
行刑完毕,她被拖拽着,扔到了主院。他命令她,就在那片能冻透骨头的青石地砖上,跪足一夜。
寒风如刀,割在她早已血肉模糊的背上,她却仿佛只是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
次日,天色微明。
王府的清晨是被压抑的死寂和恐惧笼罩的。
当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黑着脸走出书房时,几个仆妇正颤颤巍巍地从王妃的寝屋里鱼贯而出。
她们手中端着的,不是水盆,不是汤药。
而是一床、两床、三床……足足七床被浸透了暗红色血迹、已经看不出原色的衾被!
那血量,多到触目惊心。
领头的嬷嬷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声音抖得几乎碎裂:
“王爷……王爷……您……您难道真的不知晓吗?”
他冷漠地蹙眉,似乎在不耐烦这种哭嚎。
嬷嬷见状,终于崩溃,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
“王妃她……她腹中怀的,是双生子啊!!”
“双生子”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劈开了他所有的冷漠和伪装。
他那张常年冰封的俊脸,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他再也顾不上那可笑的王爷仪态,疯了一般,用尽全身力气,“砰”——!
那扇紧闭的寝屋大门,被他一脚重重踹开!
一股浓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气,夹杂着死亡的冰冷,迎面扑来,呛得他一个趔趄。
屋内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她不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冰冷的地面,身下是一滩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泊。
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的手指几乎不敢伸向她的鼻息——
那里,早已一片冰冷,再无半点生气。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从他喉间迸发。
他猛地将那具已经僵硬的、冰冷的尸身紧紧锁进怀里,力道大到仿佛要将她嵌入骨血,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他拼命摇晃着她,声音却从暴怒的嘶吼,转为支离破碎的乞求:
“……我不娶她了,我谁也不娶了……你别装睡了好吗……求你……”
一天前。
纪知晏的声音冷如寒潭,不带一丝温度:“你胆敢出手伤了雨烟,本王现在给你两条路走。第一,领二十鞭;第二,跪下给侧妃磕头赔罪。你选。”
周似锦仿佛没有听见那份刻骨的屈辱,反而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臣妾,选第一个。”
此言一出,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纪知晏垂在身侧的手,骨节一寸寸捏紧,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双眸死死锁住她:“你再说一遍?”
周似锦不再看他,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一片死寂。她垂下眼帘,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彻底断了他所有后路:“是,臣妾确定。”
“王爷不可啊!”丫鬟怜儿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扑倒在地,“小姐她本就伤得重,大夫说、大夫说需好生调养才能活下去,她再也经不起这般折磨了啊!”
然而,纪知晏的耐心已经告罄。他阴寒着脸,猛地一扬手。
周似锦被人拖了下去,按在了冰冷的刑凳上。
她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残破的躯壳。
鞭挞声混着风声,一下下撕裂空气,重重落在她的背上。周似锦一声未吭。
剧痛让她的意识阵阵发黑,她只是唇角翕动着,无声地念着一句诗:“周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周空似锦。”
这首诗,是她名字的来源。
母亲在世时,一生被父亲辜负。临终前为她取名“似锦”,便是寓意着她未来的夫君,可以像珍惜最美的织锦一样好好珍惜她,莫要再有辜负。
她永远记得,当她将这个名字的含义与母亲的心愿讲给纪知晏听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当即跪在她母亲的牌位前,字字铿锵地发誓——“纪知晏此生,唯周似锦不爱,非周似锦不娶!”
“我会习得绝世武艺护她一世周全,我会读遍圣贤书养她一生无忧!我要让她天天欢喜,给我生好些个大胖小子,我一日都不会辜负她!”
她当时又羞又甜,红着脸捶他:“你现在把话说得这么满,日后若是做不到,那可怎么办?”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嵌入骨血:“那我就将刀递到你手上,让你亲手剜了我的心。”
她便也抬起脸,娇嗔又认真地朝着他:“若你真有负我那一日,我便会彻底忘了你,与你恩断义绝,从此山高水远,再不回头!”
谁曾想,当年一句戏言,竟一语成谶。
疼痛如浪潮般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余光中看去,她此生最爱的人,正与她此生最恨的人,并肩站在一处。
眼泪,却再也掉不下来了。
她极力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压下,扯了扯唇角,竟是笑了。
纪知晏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已经活不久了。
他更不会知道,这世上,马上就不会再有周似锦这个人,来令他这般厌恶了……
不知过了多久,行刑的下人终于停了手。
周似锦像个破败的布偶,被粗鲁地拖到了纪知晏的跟前。
纪知晏看着她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喉结滚动,正要开口命人将她送回去。
却见周似锦用手肘撑着满是泥泞的地面,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爬了起来,然后,慢慢地跪直了身子。
每动一下,后背新裂开的伤口就涌出更多的血,将本就湿透的衣裳浸染得愈发深重,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她抬起头,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竟是无比的恭敬。
她对着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臣妾,谢过王爷。”
纪知晏的瞳孔骤然缩紧,那双攥紧的拳头爆发出一阵骨节错位的脆响。
不求饶便罢,她竟然……她竟然还用了“臣妾”自称!
这是要用这最生分、最冰冷的称呼,来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吗?
果真,去见了那南离世子一面,她便什么都不同了!
纪知晏怒极,胸中那股无名火烧得他几乎失去理智:“滚!”
周似锦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怒吼,她又笑了,只是那笑意比哭更悲凉:“昨日王爷大婚,臣妾还未来得及恭贺王爷与侧妃。在此,愿祝二位,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说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身,迈步,离开。
一步,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决绝。
身上的血滴落在地上,在那条曾与他携手走过的王府青石路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痕迹。
纪知晏死死地盯着周似锦那决绝的、宁折不弯的背影,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他从尸山血海的边境回来后,心底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恐惧。
像是要……永远地失去什么一般。
喇叭唢呐吹得震天响,鞭炮声绵绵不绝,喜庆得刺耳。
就在这片喧嚣中,周似锦从那座破败荒芜的院落里跑了出来。
一个月前,她满心欢喜地嫁给纪知晏。可就在那晚,她被打落至此,纪知晏下令,不准她踏出院门半步,违令重罚。
她忍着那条落下病根的腿钻心的疼,疯了一样跑到前厅,一眼,便瞧见了他。
纪知晏穿着一身刺眼的大红喜袍,那颜色映衬得他越发俊朗无双。而他身侧的新娘,凤冠霞帔,两人看起来……无比登对。
周似锦想冲过去,想质问他。
但礼司一声高亢的“送入洞房”,瞬间让她止住了脚步,如坠冰窟。
大典,已成了……
周似锦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她无力地用手撑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那句哽在心底想对他嘶吼的话——“你要娶谁都可以,为何要娶她的妹妹周雨烟,为何偏偏要娶她最痛恨的人”——就这么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转身准备入新房时,新娘不知为何脚下一个趔趄,纪知晏眼疾手快地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新娘的红盖头意外滑落,露出了那张楚楚可怜的脸。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新娘也有些慌乱。
纪知晏却毫不在意,他低头,竟是当着所有宾客的面,笑着在新娘的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本王有些迫不及待了,让大家见笑了。”
满堂宾客,皆是哄笑。
周似锦脸上的血色褪尽。她细长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掐出了血,却丝毫不觉疼痛。
“送入洞房——!”
再一声落下,纪知晏抱着新娘,大步朝着新房走去。
正走着,新娘周雨烟突然往一处望去,故作讶异地轻呼:“呀,姐姐……”
纪知晏的脸色猛地一变,顺着周雨烟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周似锦形容枯槁地站在暗光处,他英俊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毫不掩饰的厉色:“本王有说你可以出来吗?滚回去!”
众人不识周似锦,正纳闷时,周雨烟却挣扎着从纪知晏怀里落地。
而后,她巧笑盈盈地走到周似锦的面前,姿态亲昵地握住了她的手:“姐姐,今日是我与王爷大婚之日。往后,我们姐妹共侍一夫,可要相互照应才是。”
周似锦狠狠抽回手,她看都没看周雨烟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你,非要这么做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便是当朝武陵王的王妃——周似锦。
宾客间响起了窃窃私语。
听闻纪知晏与周似锦本是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可多年前,纪知晏家族蒙冤,父亲被害,母亲殉葬,他自己也遭人暗算重伤。就在那时,周似锦却狠心解了婚约,落井下石。
传闻中,重伤的纪知晏曾在相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只求见她一面,周似锦都狠心没见,反而遣人将他辱骂毒打了一顿。
最后,她还递出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如今连条狗都不如,娶她更是痴心妄想。
纪知晏看完信,当场气血攻心,晕死在相府门前,大病一场险些丧命。后来他离开京都,投身军旅,凭借一身才能屡获奇功,一跃成为侯门。再后来,他屡建战功,被皇上亲赐为唯一的异姓王。
今年他荣耀回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周似锦娶进了王府……
“你有什么资格,对本王指手画脚?”纪知晏眉宇间的戾气极重,声音冰冷,“来人!王妃罔顾本王命令,私自闯出,鞭挞三十!”
众人大惊。
周雨烟假意上前求情,纪知晏却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被下人死死按压在凳子上的女人,冷酷地说道:“是她自找的,怨不得本王。”
“纪知晏……王爷,”周似锦看着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似锦愿受罚,似锦什么都能承受。但求王爷,求求你,别碰她,好不好?”
周雨烟立刻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姐姐,妹妹待王爷是真心实意的。姐姐若是不喜王爷便罢,何以要这般拆散妹妹与王爷的姻缘?”
周似锦没有理会她的惺惺作态,只是望着纪知晏,再一次,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请求:“别碰她,求你了……”
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的!
周雨烟的娘一入府,便活活气死了她的母亲和祖母,害死了所有爱她的人!周雨烟更是从小就欺负她,事事欺压她!
她不求别的,她只求他……只求他别让她在这世上,连最后一个盼头都没了。
纪知晏盯着周似锦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中那股被背叛的恨意翻江倒海。
他铁青着脸,吐出一个字:“动手!”
浸了辣椒水的鞭子呼啸落下,剧痛蓦地传来,周似锦的背上瞬间皮开肉绽。
她的指甲生生断在了掌心,唇瓣被她咬得鲜血淋漓。
耳边传来了宾客的嘲弄:
“活该啊!当年要是信守婚约,嫁给还是落魄公子的武陵王,而不是一心高攀南离世子爷,这女人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个下场?”
“可不是嘛,这就叫天道好轮回,报应!”
众人交头接耳的话,周似锦都听见了一些。她惨白着脸,露出一个凄惨的笑。
高攀南离世子?毁了婚约?
她惨笑着,想着当年的她,是如何跪在漫天大雪里,求南离世子出手保住纪知晏的命。
是她为了去见他一面,被周雨烟带人阻挠,最后生生摔折了腿,被周雨烟按在泥水里肆意折辱。她的腿,就是从那时落下了病根,从此日日都疼。
也是她,让怜儿卖掉了母亲留给她所有值钱的首饰,想方设法换成银票,送与他当盘缠,助他离开京城……
她还曾托人带去一封信,信上只有六个字:
盼君归,待君娶。
她何曾,有半点对不住他?
在相府里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她就是靠着一个念想——要再见他一面,才生生熬过来的。
她盼着他回来,盼着他风风光光地来娶她,盼着他再与她说那句——
“此后余生,有我护你。”
可如今啊……
鞭子一鞭一鞭地落下,打在她的身上,背部早已疼到麻木。她的手死死扣进了木凳的缝隙里,视线愈发的模糊。
可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没有闭上眼睛。
在她的目光中,她最爱的人容貌清俊,就站在她的前方,冷冷地望着她。
而他怀里拥着的,那个楚楚可怜的侧妃,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勾起了红唇,露出了一个得意的、淬了毒的笑。
周似锦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纪知晏就这么冷眼看着,命人将她“丢”回那座破院。
下人们见王妃如此不受宠,自然是没半分上心,甚至都没有抬,就那么一路拖了回去,任由她那血肉模糊的后背在青石路上摩擦。
血,染了一路。
伺候周似锦的丫鬟怜儿哭得肝肠寸断,跪下求人找大夫。
可一个被王爷厌弃的“弃妃”……又有谁会理睬?
周似锦再次清醒时,屋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她听见丫鬟怜儿正压低了声音,与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头说着什么。
许大夫叹了口气:“你家王妃本就有沉重的旧疾,如今又添了这么重的伤,能保住这条命就算不错了!日后若是能好生休养,也许……也许还有个把年头能活。还有,你日后莫再寻我了,王府的浑水我不敢蹚,告辞!”
许大夫走后,怜儿擦干眼泪进屋,瞧见周似锦醒了,瞬间喜笑颜开:“小姐,您可算醒了!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您感觉怎么样?”
周似锦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满背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顾不上这些,哑着嗓子,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他们……圆房了没有?”
怜儿的笑容僵在脸上,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就这一瞬的迟疑,让周似锦的脸色彻底变了。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她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怜儿慌忙制止她:“小姐,您要干什么啊?您伤得这么重!”
“我要去见纪知晏,”周似锦剧烈地咳了好几声,“带我去见他,马上带我去!”
“小姐……”怜儿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
周似锦红着眼看她,声音轻颤:“最后一次了,怜儿,带我去吧。”
怜儿闭上眼睛,绝望地哭喊出来:“小姐,您不用去了!王爷昨夜……一宿都留在烟夫人的屋子里!今天早上王爷出府的时候,脖子上都是……都是烟夫人屋里又要了好几桶热水净身……他们,他们已经圆房了!”
周似锦的表情,在那一刻彻底凝滞了。
她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被褥。
怜儿吓得花容失色:“小姐!”
周似锦眸底的光,在那一刻,寸寸破碎。
她就那么死气沉沉地呆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滚落。
“他真狠啊。”
即便是她那般卑微地再三请求,他也还是,还是碰了周雨烟……
怜儿刚想安抚,屋外有人匆匆进来,伴随着一声低唤:“似锦——”
主仆二人齐齐望去,只见一人穿着黑色的斗篷大步进来。帽子摘下,露出了一张俊美无双、却带着焦急的容貌。
怜儿大喜:“南离世子,您终于来了!”
秦晨(南离世子)快步朝她们走去,视线紧紧地锁在周似锦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眉头紧蹙:“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德行?”
周似锦挣扎着要下榻朝他行礼,被秦晨一把拦下。
周似锦望着他,气息虚弱无力:“世子……怎会来此?”
秦晨还未应话,怜儿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是奴婢自作主张去求的世子!” 她红着眼,泣不成声地凝着周似锦,“小姐,昨日您身受重伤,奴婢求遍了王府也无人应允。奴婢无奈,跑出府去求相爷,可相爷说……说早已将小姐您除去祖籍,您不再是周家之人了……”
“奴婢身无分文,万般无奈下,只能去求世子出手相救,寻来了许大夫……都是奴婢的错,求小姐责罚!”
周似锦的脸色愈发惨白,最终,她惨然地笑了笑:“起来吧,是我没用,如何能怪你?”
怜儿擦着眼泪起身,又急急忙忙地说要去沏茶,识趣地退了出去。
等人走后,秦晨看向周似锦,眸色难以觉察地放柔了些,他重重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周似锦只是悲凉地笑:“不苦。”
“当年分明是你救了他,是你帮他……”
“世子!”周似锦猛地打断了他,“过去的事,已是过眼云烟,莫要再提了。不过,似锦有一事相求。”
“你说。”
“怜儿生性莽撞,不懂规矩。日后若是她还去求世子来此,世子便……拒绝吧。世子于似锦有大恩,似锦不敢,也不愿再辱没了世子的名声。”
秦晨的眸光黯淡下来:“你一心一意向着他,他却转头娶了你的妹妹,害你至此。你也能容他?”
能容吗?
周似锦只觉心口疼得难以呼吸,她低下头,却笑了:“容不得。但他已娶,似锦……无力回天。”
见她如此,秦晨不再刺激她。他坐下来,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如今纪知晏权倾朝野,我亦惹他不得。我是避开了他所有的守卫才潜进来的。这祛疤药,我只能送你这一次。日后,好生照顾自己,莫要再受伤了。”
言罢,他便将药瓶搁置在桌上。
周似锦终是微微湿了眼眶,望着他:“多谢世子。”
窗门未关。
两人在屋内的交流,尤其是周似锦最后那句眸光含泪、情真意切的“多谢世子”,落在院门处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眼里,便成了含情脉脉,痴缠不休。
纪知晏的脸色阴霾密布,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
他身侧的周雨烟勾了勾唇,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柔柔道:“看来王爷还是心软了些。姐姐即便伤得再重,身侧也还是有尊贵的南离世子相伴。端看他们这般亲密的作态,不知情的,还以为姐姐与世子才是真正的一对夫妻呢。”
纪知晏的眼底戾气翻涌,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他大手忽地抬起,狠狠捏住了周雨烟的下颌。
他力道之大,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本王娶你,是让你乖乖当好这个侧妃,不是让你来惹本王生气的,懂吗?”
下颌被捏得生疼,周雨烟脸色发白,惊恐地求饶道:“妾、妾身知道了……求王爷手下留情,妾身好疼啊……”
他毫不留情地甩开手,甚至没有再往屋内看那对“男女”一眼,便铁青着脸,拂袖离去。
周雨烟摸了摸险些脱臼的下巴,朝屋内的方向望去,又冷冷地笑了起来。
姐姐啊,这可是你自找的呢。
……
秦晨已经走了好一会,怜儿却迟迟未归。
周似锦身受重伤,根本起不来,便只能一声一声地唤她。
然而,院子里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屋外看守冷院的几个婢女议论声有些大,她听不清她们具体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了“挨板子”、“快死了”、“发卖”等一些不好的词。
她本也没有力气去管太多,但“怜儿”二字钻入耳中时,周似锦瞬间便变了脸色!
怜儿出事了!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浑身是伤,每动一下都痛彻心扉,却还是勉强爬着站了起来。她胡乱套了件外衫,抓起屋角的雨伞当做拐杖,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等她赶到周雨烟的“周园”时,背部的伤口早已全部裂开,血渗出大片,连外衫都湿透了。
周园内,惨叫声不绝于耳。
周似锦一眼便瞧见,怜儿正被两个壮硕的婆子按在凳子上,接受刑罚!
她的脸瞬间毫无血色,大喊一声,却虚弱得有气无力:“给我住手!”
怜儿眼泪汪汪,脸色苍白如纸:“小姐……”
周似锦想跑过去,但伤得实在太重,脚下一软,整个人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周雨烟不加掩饰地笑了出来:“哎呀,姐姐。本该是妹妹给姐姐行礼才是,怎么姐姐反倒给妹妹行了此等大礼呢。”
她站起来,慢步走上前,假惺惺地将周似锦扶起:“王爷可在这儿呢,姐姐这般不成体统,是会丢了王爷的面子。”
周似锦的视线随意一瞥,都能瞧见周雨烟脖颈间那些暧昧的痕迹,何等刺目。
她的喉间蓦然涌上腥味,却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周雨烟的手,眸光越过她,落在了前方那个正怡然自得品着茶的男人身上。
“怜儿犯了何事,你们要如此重罚她?”
纪知晏端着茶杯,冷冷地觑着她:“怎么,本王在这王府里,连罚一个以下犯上的丫鬟都没资格了?”
周似锦的手死死地攥着伞柄:“王爷是主子,想罚便罚。现在也罚够了,是否该还给似锦了。”
纪知晏尚未回话,周雨烟却抢先道:“这可不成。这丫头方才冲撞了我,毫无尊卑可言,若不重罚她,难消妹妹心头之恨。”
怜儿哭着摇头:“奴婢没有!是侧妃娘娘颠倒黑白,奴婢根本没有——”
周雨烟立刻换了娇软的声音:“王爷,您可得为妾身做主啊。不久前这丫头端着的水都泼妾身身上了,您也瞧见了。这会她还敢狡辩呢。”
纪知晏不久前看到的,是周似锦与秦晨“幽会”的“亲昵”一幕。周雨烟此刻故作委屈地哭诉,自然引得他怒火难消。
他冷着脸,下令:“罚,继续罚。”
“慢着!”周似锦凝望着纪知晏,她虽脸色惨淡,虚弱无比,背脊却在这一刻挺得笔直,“是似锦管教不严,似锦日后,必当好生管教。请王爷,放她这一次。”
周雨烟垂下了眼眸,幽幽开口:“姐姐,你都伤成这样了,她不好好在你身边伺候着,反倒跑出来惹是生非,本就是大错。姐姐又何苦为她求情?还是说……这丫头,本就是姐姐故意支开,你好方便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侧妃慎言!你……”
“周似锦,”纪知晏猛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眸光像是淬了毒的利刃,“如果你非要救她,那就跪下。”
他放下茶杯,一字一句,残忍无比:
“端着这杯茶,跪着走过来,给侧妃,好好地赔礼道歉。”
这声音入耳,周似锦的身形忍不住晃了晃。
她愣愣地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周雨烟与她仇深似海,平日里见面说一句话她都嫌脏。
他竟让她跪下?
要她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为周雨烟奉茶赔罪?
怜儿也呆住了,随即急忙道:“小姐,小姐怜儿没事!怜儿能受住的!小姐您莫要管奴婢了,您赶紧回房歇息……”
纪知晏冷声反问:“你不愿?”
“纪知晏,” 眸底的光一片一片破碎,周似锦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呼吸都带着痛,“此生我从未负你,你何以……如此待我?”
“从未负我?呵,”纪知晏的手指捏着冰冷的酒杯,指尖寸寸发白。他死死按奈着心中那万丈高的怒意,“你若不愿,那就将这丫头拖出去,乱棍打死!”
周似锦,照做了。
从她双膝弯曲,屈辱跪下的那一刻开始,她在这世上所恪守的,最后一点尊严,被他亲手踩碎,践踏得一干二净。
怜儿的眼泪滚了出来,挣扎着要起来,又被婆子死死摁回去。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小姐,小姐不要这样……奴婢死不足惜,不值得您这样对待啊——”
周似锦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手里端着那杯滚烫的茶,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她的腿本就有旧疾,这样跪着本就极疼。而这条路上,偏偏还铺着细碎的石子。
她跪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有人拿着一百根针,在死命地戳着她的膝盖骨。
她重伤未愈,如果不是因为着急来寻怜儿,她甚至根本下不来床榻。
她强撑着一口气,跪到了周雨烟的面前。周似锦缓缓低下了头,奉上茶:“怜儿年纪小不懂事,还请侧妃用过这杯茶后,便莫要与她计较了。”
周雨烟只觉得大快人心!
堂堂的周家嫡长女,昔日被纪知晏捧在手心里的女人,如今的武陵王妃,却混得比狗都不如,跪在她的面前,只为求她一个谅解!
她得意地看了眼身侧那个俊美无双、却面无表情的男人,伸手去拿茶杯:“姐姐说的哪里话。若不是王爷要求姐姐这般,妹妹怕是这辈子都见不着姐姐跪在妹妹面前呢。姐姐如此有诚意,妹妹定当不再为难……啊!”
她话还没有说完,那茶杯猛地一翻,大半杯滚烫的茶水,尽数倒在了周似锦端着茶杯的手上!
她的手背,瞬间红成一片。
纪知晏的瞳眸猛地一缩,身体下意识地就要上前查看周似锦的手,却又在一瞬之间,生生顿住了身形。
周似锦疼得手不住地发颤,她猛地抬头望去,却只见周雨烟正娇弱地缩回了手。那手背上,只有轻微的薄红。
周雨烟的声音已经带了点哭腔:“姐姐,你若真的不情愿服软,也不至于这般故意泼妹妹啊!妹妹这手……还得作画呢。”
周似锦忍着那股灼烧的剧痛,不卑不亢地道:“侧妃莫要过分了。这茶水,是你自己故意弄翻的。”
周雨烟却已然掉起了眼泪,柔弱无骨地往纪知晏怀里蹭去:“王爷,您看看啊……妾身这手,还要为王爷弹琴作画,还要揉肩捶背,伺候王爷的……姐姐这般作态,叫妾身日后如何是好啊?”
怜儿见状,哭得更大声了:“王爷,您明鉴啊!我家小姐也曾经为王爷弹琴作画,如今小姐的手被烫伤了,求求您行行好吧,快让小姐去上药吧!小姐她肯定不是故意的……”
纪知晏深黑的眸子凝着周似锦那只红肿不堪的手,只一瞬,便移开了视线。
他冷酷地看着她:“王妃,你既要救人,还这般心不甘情不愿的,如今更是弄伤了本王的爱妃。你说,你该当何罪?”
周似锦仿佛没了脾气。
她抬头看向纪知晏的时候,心好像已经彻底麻木了一般,连带着手上的、背上的、腿上的伤口,都不疼了,完全没了知觉。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看着这个昔日恨不得把心掏给她、看不得她受一丝一毫委屈的男人,如今正对自己咄咄逼问。
她轻声问:“王爷,想如何?”
纪知晏背手而立,俊朗的容貌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柔和,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似寒冬飞雪——
“看在你是王妃的份上,本王给你两个选择。其一,罚二十鞭,你与你这丫鬟的罪责,就此一笔勾销;其二,你给本王磕头,好好认错,本王便放过你,也放过你的丫鬟。如何?”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周雨烟藏在袖中的手暗暗咬着唇,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她更想看周似锦磕头。
怜儿绝望地望向自家小姐,只见小姐那张精致的面容上,此刻憔悴不堪。那双曾被纪知晏夸过的、天底下最漂亮的眼睛里,布满了屈辱与无尽的疼痛。
可下一秒,她淡淡地笑开了。
“似锦选第一个。”
纪知晏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了,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你确定?”
周雨烟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怜儿的眼泪掉得更凶,声线颤抖不已:“小姐……小姐奴婢求您了,选第二个吧!您选第二个啊!奴婢求您了!”
周似锦垂了眸,一锤定音:“是。”
“王爷不可啊!”怜儿彻底奔溃了,“小姐她伤得那么重,大夫说她需好生调养才能活下去,她再也不能经受这般折磨了啊……”
怜儿哭喊着,可纪知晏已经阴寒着脸,猛地扬了手。
周似锦再一次,被带下去,按在了刑凳上。
怜儿彻底疯了,她恨声道:“王爷!小姐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您要如此待她?!”
鞭挞声,再一次落下。
周似锦,依旧是一声未吭。
纪知晏也沉默着,可周雨烟却清楚地瞧见,他的手死死地握成了拳,指尖寸寸发白,像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
周雨烟收回视线,听着怜儿在下边又哭又喊,直接道:“把那丫头的嘴给堵上!老在这里嚷嚷,吵得人心烦。”
怜儿在被布条塞住嘴之前,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猩红着眼瞪着纪知晏和周雨烟:“侧妃你蛇蝎心肠,你会有报应的!王爷,你如此辜负小姐,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你——唔!”
“砰!”
纪知晏猛地摔碎了桌上的茶杯,那股恨意滔天而起:“本王不悔!是她负我在先,本王永不悔!”
他不仅不悔,他还要让她跟着他一块痛!
他爱而不得,求而不得,她也休想好过!
她这辈子,都只能是他纪知晏的女人,休想他放手让她嫁入什么狗屁世子府!
不论他们怎么吵,怎么闹。
周似锦始终没什么表情,眼神空洞洞的,目无焦距地落在一处,仿佛世间万物都与她再无关系。
她的唇角翕动着,又一次,无声地念着那句诗——
“周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周空似锦。”
这首诗,是她名字的来源。
周似锦。
似锦,如花似锦。
这个名字,是她母亲在世时,怀着对丈夫最深的怨怼与对女儿最殷切的期盼取下的。母亲一生被辜负,便愿女儿的未来,能遇一良人,“惜她如锦,岁岁安康”。
她曾将这个名字的含义与母亲的遗愿,悄悄说给纪知晏听。
那晚月光很亮,少年听完后,一言不发地拉着她,跑到她母亲的牌位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举手立誓。
“皇天后土在上,纪知晏此生,唯似锦不爱,非似锦不娶。我必习得一身武艺护她,读得满腹圣书养她。我要让她日日欢喜,年年无忧,给我们生一堆大胖小子。此誓,苍天可鉴,若违此誓,便叫我……”
“不许说!”她慌忙捂住他的嘴。
他却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若有负,天打雷劈。”
她又羞又甜,脸颊绯红,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呀,净会说好听的。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以后做不到了,那可怎么办?”
他将她揽入怀中,紧得几乎要让她窒息:“那我就把刀子亲手塞你手里,我的心,你尽管来剜。”
她爱他,哪里舍得。
她只是把脸埋在他滚烫的胸口,闷闷地笑:“若你真不爱我了,又怎会傻到让我去剜你的心?”
他被她绕得头疼,无奈又宠溺地笑了:“你这小脑袋瓜里,为何总是想这些。我发誓,我纪知晏,永不负你。”
“我自然信你。”她仰起脸,眼波流转,俏生生地笑,“你恨不得把我捧在手心里呢。而且……若你真要负我,我打也打不过你,你又比我聪明,比我强大,我哪里有法子对付你?”
她顿了顿,伸出纤细的手指,点着他的胳膊。
“不过……若你真有负我那一日,我便忘了你。 忘得干干净净,从此恩断义绝,永不回头——”
她没想过,当年的玩笑话,竟一语成谶。
剧痛如潮水般席卷了每一寸肌肤,周似锦的脸白得像纸,冷汗浸透了额发,黏在颊边。
而她的余光里,那个她曾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正和她最恨的女人并肩而立。
纪知晏,她的丈夫。周雨烟,她的庶妹。
那两人靠得极近,低声细语,像一对璧人。
那画面,刺得她连眼泪都流干了。
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她极力将其压下,扯了扯惨白的唇,露出一抹笑。
纪知晏大概还不知道吧。
她活不长了。
她死了,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能令他这般厌恶了……
周似锦的后背早已皮开肉绽,鲜红的血肉和破烂的衣衫黏连在一起,触目惊心。
“小姐……”怜儿跪在不远处,呜咽着,哭得几近昏厥。
纪知晏站在原地,面沉如水,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将这夏末的暑气冻结。
“啪!”
最后一板落下,刑罚总算结束了。周似锦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粗鲁地拖到了纪知晏的跟前。
周雨烟用帕子掩着唇,高抬着下巴,声音却是淬了蜜糖般的柔和:“姐姐,这便算结束了。还不快磕头谢过王爷恩典,带你的丫鬟回去歇着?”
周似锦趴在地上,浑身是血,连执行的下人都有些不忍心看。那行刑人拱手,壮着胆子道:“王爷,王妃……王妃伤得实在太重,怕是动弹不得,不如,就免了这礼节吧……”
“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周雨烟柳眉一竖。
行刑人吓得立刻跪地,噤若寒蝉。
纪知晏正要开口,不耐烦地遣人送她回去,可他话未出口,却见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影动了。
周似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撑着冰冷的青石板,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残破的身躯撑起。
她跪不直,试了几次都软倒下去。
最后,她猛地咬住舌尖,剧痛让她换来一丝清明,她终于,缓缓地跪直了身子。
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将她的囚衣浸得更透,在地上积起一滩刺目的红。
她抬起头,那张素日明媚的脸上此刻只剩死灰。
她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谢过王爷。”
纪知晏的瞳孔骤然紧缩。
‘臣妾’?
她竟用了这个称呼!好,好得很!
他攥紧的拳头发出“咯咯”的脆响。见了南离世子一面,果然是什么都不同了,连夫妻情分都不要了!
周雨烟捂唇笑道:“姐姐到底是姐姐,这般顽强。妹妹若是受了这刑,怕是半条命都没了,真是让妹妹好生佩服。”
周似锦没有理她,只是依旧望着纪知晏,声音轻得像烟:“王爷,可否……把怜儿还给臣妾了?”
“滚!”
纪知晏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迸发出来。
这个字,如同一把钝刀,扎进周似锦的心口。但她却笑了,笑得凄然。
她起不来了。
方才那一个礼,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怜儿被放开,哭喊着冲过来,小心翼翼地搀扶她。
周似锦在怜儿的支撑下,最后看了他一眼。
“昨日王爷大婚,臣妾身子不适,还未来得及恭贺。”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在此,祝王爷与烟侧妃,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说完,她再也没看那个男人铁青的脸色,转身,迈步,离开。
身上的血,一滴一滴,沿着她来时的路,也打湿了王府的青石路。
纪知晏死死地盯着周似锦的背影,那个背影单薄、决绝,仿佛随时都会碎掉。一种莫名的恐慌,如同边境的寒风,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好像……要失去什么了。
可笑。
他攥紧拳头,是她先不要他的!是她在他最落魄将死之时,弃他如敝履!
他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周雨烟怨毒地剜了一眼周似锦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很快又敛起,娇呼着追了上去。
“王爷,您等等妾身……”
王爷一走,那些压抑着的恶意便再无顾忌。
王府的奴仆们围了上来,他们早就听闻这位王妃“水性杨花”、“背信弃义”,名声差到了极点。
嘲笑声、讥讽声,不绝于耳。
“呸!”有人往周似锦的脸上吐口水。
怜儿哭得肩膀剧烈抖着,红着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却无济于事。
“不知廉耻!”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甚至有人捡起石子砸向她。
一块石子正砸中她的额角,周似锦身子一晃,猛地呛咳出一口血,整个人险些瘫软下去。
无数的声音涌入她的耳朵,她却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望着遥远的前方,那里是她破败的院子。
她跌跌撞撞,唇边却勾出了一丝凄凉的笑。
这一身的伤,连同这一路的羞辱……
终于,让她斩断了心底最后那一丝可悲的期待。
她可以……停下了。
纪知晏回了书房。
管家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大气都不敢出。
周雨烟却不知深浅,她以为纪知晏脸上没怒气,便是不气了,还拈着手帕随他进了屋。
“王爷,您走那么急,妾身追得腿都酸了。”她故作娇媚地扭着腰肢,声音甜得发腻,“姐姐她就是那样的性子,不服输,方才若是顶撞了您,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话未说完,便撞上了男人冰冷的话语——
“出去。”
周雨烟一怔,“王爷……”
纪知晏凉凉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阴霾,让她瞬间不敢多言,急忙俯身行礼退下了。
一走出书房,周雨烟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恨恨地咬牙。
她对身边的丫鬟低语:“周似锦伤得那么重,必定会请大夫!你去给我盯死了,要是有什么江湖郎中进去,本夫人便打断你的腿!绝不能让她有求救的机会!”
丫鬟赶紧应下:“是是,奴婢这就去!”
书房内。
幸运飞艇 纪知晏面无表情地站在书案前。
管家小心翼翼地给他沏茶,刚把茶杯放下,脸色难看的男人忽然猛地一挥手臂——
“哗啦——”
书案上所有的笔墨纸砚、连同那杯刚沏好的热茶,全被扫落在地!
茶杯碎裂的声音,无比刺耳。
管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冷汗连连:“王爷息怒……”
纪知晏修长的手撑在书案上,手背青筋暴起,声音里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本王……是不是做错了?”
管家诚惶诚恐,叩首道:“是王妃负王爷在先!若非她当年贪慕虚荣,落井下石,王爷怎会遭此大罪,险些丢了性命!王爷罚她,理所应当……”
“可本王……”纪知晏垂下眼眸,“为何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初时,他将她娶回,大婚之日百般羞辱,将她打落破院,见她狼狈,他确实高兴了一阵子。
后来见她毫不在意,他便怒意更盛,于是娶了她最恨的周雨烟。
她果然痛苦万分,他如愿以偿。
只是为何走到今天,看着她浑身是血,他却一点欢喜的感觉都没有了?
一闭眼,全是她那张惨白带血的脸,和那句冰冷的“臣妾谢过王爷”。
管家刚想劝两句,却又听纪知晏喃喃自语:“罢了,我与她之间,她永远都是赢家……”
管家诧异地抬眸。
只见纪知晏深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冷然。
“去,把全城最好的大夫给她找来。”
管家一愣:“是。”
“她那人娇气,最怕疼。”纪知晏补充道,“你让大夫上药的时候……轻点。”
“是,老奴这就去。”
“慢着。”纪知晏猛地抬头,他紧紧抿唇,“……本王亲自去。”
周似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回那个破败院子的。
怜儿刚扶着她沾到床边,她便再也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身子一软,直直地倒在了床上。
“小姐!小姐您的伤——”怜儿脸色大变。
周似锦抬了抬手,示意她安静。
她擦掉唇上的血,用尽所有力气,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怜儿……我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不!小姐,您莫要说胡话!您……”怜儿瞬间泪崩。
“你听我说。”周似锦喘息着,“我心悦他,所以我能等他那么久。可我这身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活不了多久的……咳咳咳……”
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怜儿急得眼泪狂掉:“小姐,奴婢给您请大夫,您……”
“别找了。”周似锦抓着她的手,有气无力地道,“送我一程吧。怜儿,我想……去找娘亲了……”
怜儿狂摇着头,眼泪不要钱般往下滚:“怎么可以,小姐,不可以的……”
“成全我吧。”周似锦的脸色惨白如鬼,后背压着床,血不断流出来,弄湿了被褥,“我太疼了……”
“我太疼了”这四个字,说得轻飘飘的,却让怜儿哭到肝肠寸断。
“小姐……”
“我走以后,便将我烧成灰,撒在山周间。”周似锦轻声道,“娘亲也葬在那,有她作陪,我不会孤单……”
怜儿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似锦推了推她的手,目光几近哀求。
终于,怜儿擦干眼泪,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周似锦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她起身,从一个破旧的木匣子里,拿出了一个棕色的小瓷瓶。
那是小姐几年前就备下的鹤顶红。
她本早该随夫人去了,可她不甘心,她非要等,等那个她以为会护着她的男人回来。
怜儿还记得,小姐以前最常说的话是——
“怜儿,我怕我死了,他会难过。”
“我更怕……我若死了,他会傻得跟着我一起来。”
怜儿的手抖得险些拿不住药丸,她哭着,将那颗致命的毒药喂进了周似锦的嘴里。
周似锦含泪笑着,将毒药咽了下去。
她吃力地抬起手,抹掉了怜儿的眼泪:“别哭了……日后寻个好夫君,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嗯?”
怜儿拼命点头,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腹内开始绞痛,周似锦的唇边溢出黑血,她死死地揪着床褥,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剧痛之中,她却淡淡地笑了。
“真好……我终于,不用再怕……我死了,会有人,跟着我一起来了……”
话落,她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
怜儿死死抓着周似锦没了脉搏的手腕,发出了此生最凄厉的哭喊:“小姐——!”
纪知晏带着大夫刚踏进院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紧接着,就是怜儿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周似锦——!”他疯了一样冲进屋内。
只见怜儿趴在床上,而周似锦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身下……全是血。
“周似锦,似锦!”纪知晏冲过去。
随行的管家伸手探了探周似锦的鼻息,大惊失色:“王爷,王妃她……没气了。”
“胡说八道!”纪知晏脸色难看到崩裂,他一把拽过身后的大夫,“本王受过多少刀伤都没死,她挨了几下板子怎么会死?给本王治好她!治不好,本王摘了你的脑袋!”
大夫诚惶诚恐,硬着头皮去诊脉,又掀开了眼皮瞧了瞧。
他“噗通”一声跪下,冷汗连连:“王,王爷……王妃她是……她是服毒自尽!毒已攻心,草民……草民只能治病救人,真真无法起死回生啊!”
“中毒?”纪知晏心神一震,险些站不稳,“谁给她下的药!你还不快弄解药!”
“王爷……”大夫哆哆嗦嗦的,“王妃已经去了,再多的解药也无用了……”
纪知晏一把将大夫甩开,他紧紧抱住了那具开始冰冷的身体,嘶吼道:“周似锦!周似锦!你还没有偿还完本王所受的罪,你凭什么死!”
“哈哈哈哈……”
床边的怜儿,忽然大笑起来。
她仰着头,眼睛掉着泪,目光恨极了纪知晏。
“是你!纪知晏!是你逼死了我家小姐!”她凄厉地喊道,“你知不知道,她等你等得有多辛苦!二小姐把她欺负得生不如死,你还把那个jian人娶回来!我家小姐对你那么好,豁出命去救你,可你!你却如此待她!你配不上我家小姐,你丧心病狂,你简直不是人!”
管家面色大骇,急忙去捂怜儿的嘴:“你这丫头胡说什么!”
纪知晏猩红着眼眸看她:“你说什么?她何时……救过本王?”
怜儿丝毫不惧,甩开管家的手,恨不得吃他的肉一般。
“你家道中落的那一年,若不是小姐相求于南离世子,替你周旋,你以为你能逃过一劫?!”
“你跪在相府门口,以为自己情深义重?我家小姐为了见你,翻墙出去却被周雨烟那歹毒的女人告密,硬生生摔断了一条腿!”
“你生病高烧不退,你以为你真能耐,在落魄的日子里还有人倾囊相助?那是我家小姐!是她卖光了所有值钱的首饰,换回来的救命钱!是她跪着求看守侍卫,才送出去的!”
怜儿痛心疾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家小姐就因为帮你,被老爷不喜,腿伤没大夫看,还一直被姨娘和二小姐欺压,每日吃的是狗都不吃的剩饭剩菜!南离世子有心助她脱离苦海,可是小姐为了你,她一直在熬,她在等你!她说,只要等你回来,你就会护着她……可你呢,你把她逼死了!”
这些话句句砸下来,纪知晏如遭雷击,脸色直发白。
“不,不可能……是她负本王在前!本王亲眼看见她与南离世子卿卿我我!更是她……是她送了书信与本王,说本王不如狗,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
“是她什么啊!”怜儿奔溃大哭,“小姐与南离世子清清白白,从未逾越!你只听外人的风言风语,可曾听过小姐的一句辩解?”
“而小姐……”怜儿的声音沙哑,“只有送首饰卖钱的时候,写过六个字送你——”
“盼君归,待君娶!”
“她何曾写过那等辱人的言辞?!”
纪知晏的脸色,终于惨白到了极致。
他抱着女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想反驳,想说“不可能”,可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铅,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怎敢想,这些年他最恨的那个人,原是被他误解了的。
他又怎敢想,如今他怀里抱着的,这个伤痕累累、服毒自尽的女人,是他……
亲手逼死的——
周似锦死了。
那个大婚之日当众出丑的王妃死了,彻底成为了全城的笑柄。
周雨烟也始料未及,但随之而来的是狂喜。
“她早该死了,也不知在撑什么,竟挨到了今日……”她对镜贴花黄,好生打扮了一番,才起身,“走,随本夫人去瞧瞧。”
周雨烟到了周似锦的破院子,却没见着尸体。问了管家才知道,周似锦竟被纪知晏带回了他自己的卧房。
她的脸色稍稍有些难堪,又去了纪知晏的住所。
只见怜儿面无表情地候在门外,眼睛红肿,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她刚要上前,却见到外边几人抬着一口寒冰棺材走了进来。
周雨烟面色大骇:“你们这是干什么?”
抬棺材的人不回话,径直将棺材抬进了屋内。周雨烟要追,被管家拦下。
“烟侧妃,王爷有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去。”
“王爷好端端的……要棺材做什么?”
“王爷做事,老奴也不知缘由,侧妃还是少问为妙。”
周雨烟紧紧皱眉,厌恶地甩袖离去。
屋内。
周似锦身上的血污太多,纪知晏亲手为她擦拭,一一为其上了最好的伤药。极致的耐心,仿佛倾尽了他此生所有的温柔。
他甚至还为她描眉上妆,等她惨白的脸有了些许精神气以后,才浅浅地牵着唇笑开。
他低头,亲了亲她毫无温度的唇:“似锦还是这般好看,为夫……看的顺眼。”
随后,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放进了充满寒气的棺材里。
他将那枚他年少时送她的玉佩,重新系在她的身上。
“这段日子你受苦了。”他低声道,“夫君先为你报仇,再随你去。”
他转身,出去。
走到门口时,纪知晏嘱咐管家:“没本王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去,违者——杀无赦!”
纪知晏去了书房,遣人彻查周雨烟。
而他还没出门,便被一个身影狠狠揍了一拳。
“纪知晏!”来人是南离世子秦晨,他双目赤红,再不复过往温润,“你到底对似锦做了什么!”
纪知晏被打得唇角流血,他抹了一把,冷冷地问:“我问你,当年她去找你,所为何事!”
“都这时候了,你还以为她对不起你?”秦晨揪着他的衣领,“她若是想攀附权贵,你以为你纪知晏有机会娶她!本世子还要问你,她人在哪!”
纪知晏红了眼,一言不发。
秦晨猛地僵住了,随即勃然大怒,直掐他的脖颈:“纪知晏!你害了她!”
纪知晏从战场杀回来的,岂是秦晨能比的。他一把甩开秦晨,秦晨被逼退好几步。
秦晨气急攻心,往府里闯去。
纪知晏没拦,心尖像是被人狠狠戳成了马蜂窝,疼得他几乎站不稳。
可下一刻,他便看见王府的上空……他的卧房方向,正升腾起滚滚浓烟!
火光冲天!
纪知晏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停止了,他疯了一般往回跑——
“似锦!”
周似锦的遗体还在里面!
纪知晏不顾一切地往里闯,秦晨见状也跟着往里去。但火势太大,管家不能眼睁睁瞧着两位主子送死,下了死令将他们拦下。拦不住,最后只能命人将他们两个打晕了。
等纪知晏清醒过来,火刚灭,卧房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他冲了过去,徒手在滚烫的灰烬和断梁中刨挖着,万分焦急:“似锦……似锦……”
管家让人跟着挖,周雨烟也赶来了,假意劝着。
“王爷,王爷您身份尊贵……”
“滚!”
纪知晏的掌心鲜血横流,他却毫无痛感。
“别找了。”
一个空洞的声音传来。
怜儿灰头土脸地站在他面前,同样鲜血淋漓的手里,攥着一块玉佩。
“火,是奴婢放的。小姐……已经化成灰了。”
管家瞪大了眼:“你这丫头……”
纪知晏疾步走到怜儿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你怎敢这般待她,让她尸骨无存!”
“不仅火是奴婢放的……”喉间的力量加重,怜儿却没有反抗,“连毒药,也是奴婢喂的。”
她看着纪知晏,眼里的恨意丝毫不减:“小姐说……她好疼,想夫人了,要奴婢喂她吃药。也跟奴婢说,她死后想烧成灰,要奴婢把灰撒在山周间……”
“王爷要杀要剐都可。”怜儿大口喘着气,“但小姐和夫人都喜欢山周,还求王爷做个人,将她撒在那,与夫人团聚。”
她将手里那块被熏得漆黑、却依旧温热的玉佩,递还给了他。
纪知晏难以置信地倒退了两步,接过了玉佩。
这时,有侍卫急匆匆地跑上前。
“王爷!烟侧妃的事情已经查明!”侍卫跪地禀报,“当年您跪在相府门前时,烟侧妃确实告了密,害王妃从墙头摔下,摔折了腿!”
周雨烟脸色一白:“你胡说什么!”
“还有!”侍卫不敢停,“王妃当年腿伤未愈,烟侧妃……买通下人,在王妃的药里动手脚,这才……才让王妃的腿彻底废了!”
“王妃当年寻南离世子,是为您求情!皇上那才法外开恩,饶您一命,贬为庶人!”
“烟侧妃传出谣言,说王妃与世子有染……相爷才取消了婚事……”
“王妃当年贱卖首饰,连王妃母亲的嫁妆也一块发卖了……被烟侧妃低价买去,随便给了点银两,让人送到了您的手里!”
“至于您看见的羞辱您的信……是烟侧妃找人,模仿王妃的笔迹所写!”
周雨烟听到这,“噗通”一声跪下了,哭着去拉纪知晏的衣摆:“王爷,妾身冤枉!这都是他的一面之词!妾身没有……”
侍卫拱手:“属下皆有人证物证,请王爷明断!”
他说罢,挥手叫人上前。
相府知情的老嬷嬷、昔日看守周似锦的侍卫、典当行的掌柜……
人证物证俱在。
周雨烟瘫软在地。
纪知晏站在一片废墟之中,死死地攥着那块滚烫的玉佩,玉佩的棱角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淋漓。
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原来,他这些年恨之入骨的那个人,那个被他百般羞辱、逼上绝路的女人……
竟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周雨烟的哭声凄厉得像被掐住了脖子,她整个人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拼命想去抓纪知晏的袍角,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王爷!王爷,妾身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啊!”她涕泪横流,精致的妆容糊成一团,“当年……当年妾身真的只是玩心重,一时糊涂的玩闹罢了!我没想过要害姐姐,真的没有!”
纪知晏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那块他常年摩挲、视若珍宝的玉佩,在他铁钳般的手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生生捏碎。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片冻结的死寂。
“拖出去。”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仿佛是从九幽寒冰里浸过的。
“乱棍打死!”
这四个字,宣判了周雨烟的死刑。
周雨烟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架住,她绝望地蹬着腿,发髻散乱,哇哇大哭。
就在这时,她身侧那个一直瑟瑟发抖的婢女,见主子大势已去,立刻“扑通”一声跪倒,选择了反水。
“王爷饶命!王爷明鉴啊!”那婢女磕头如捣蒜,声音尖利,“奴婢……奴婢全是被侧妃逼的!她心思歹毒,奴婢若有半点不顺着她,她就要拔了奴婢的舌头!”
婢女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嘶喊:
“今日王妃受罚之后,就是她!她叫奴婢死守着大门,不准任何大夫进来给王妃瞧病!她还说,要是哪个大夫敢踏进王府一步,奴婢的脑袋就得立刻搬家!王爷,这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啊!”
“你——!”周雨烟气得眼前发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踹了那婢女一脚,“你这下作的东西!血口喷人!容得你来污蔑本夫人!”
“污蔑?”
纪知晏低沉地重复着这个词,眼底的狠厉几乎化作实质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厅堂。他缓缓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笑。
“人彘。”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吐出,却让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停滞了。
“把她给本王做成人彘!找全京城最好的大夫吊着她的命!谁敢让她死了,本王就让谁全家陪葬!”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周雨烟被这地狱般的刑罚吓得失了声,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片刻后才爆发出比刚才更凄厉的尖叫:
“不!王爷!不要啊!妾身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啊!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尖叫声被迅速拖远,直至消失。那背主的婢女也被一并扣押。
当那抹碍眼的红色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纪知晏那股强撑的劲儿终于散了。
“噗——”
一口腥甜的血液猛地从他喉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王爷!”管家大骇,忙不迭地冲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自始至终,王妃的贴身婢女怜儿,就这么冷眼瞧着这场荒诞的闹剧。她的眼神里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化不开的讥嘲和冰冷。
她看着纪知晏,那句迟来的谶言终于响起:
“王爷,奴婢早就说过了……”
“您,一定会后悔的!”
是啊,纪知晏后悔了。
悔?这个字眼太过轻飘。他现在是恨不得立刻挖出自己的心,看看它是不是早就黑透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死了,去黄泉路上给周似锦赔罪。
可怕的是,当他真的夺过侍卫的刀,决绝地横在自己颈间时,一道迅猛如电的黑影拦住了他。
来人竟是他恨了许久的,南离世子,秦晨。
秦晨一言不发,面色冷峻,一个手刀劈晕了他。
“把他五花大绑。”秦晨的声音没有起伏,“什么时候他不想寻死了,什么时候再松开。”
管家看着自家王爷苍白如纸的脸,再看看那一片断壁残垣的火场废墟,知道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只能沉痛地应下。
而秦晨立在那片焦黑的废墟前,背影孤寂,眸里的深沉,无人能懂。
三天后,纪知晏总算是被“绑”得想通了,或者说,是麻木了。
他没有怪罪任何人,只是下令,办丧礼。
那场丧礼办得诡异至极,轰动了整个京城。
周似锦的灵堂前,没有香烛,没有纸钱,只放着一个巨大的陶瓮。
瓮里,就是那个被精心“吊着命”、尚有一息尚存的周雨烟。
所有前来吊唁的宾客,无一不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唯有周家现任夫人,也就是周雨烟的生母,抱着那陶瓮哭得撕心裂肺。她猛地拔下头上的金簪,疯了似的就要往纪知晏身上刺。
但她刚冲出两步,就被随后赶来的周相爷死死抓住,一个耳光扇了回去。
“疯婆子!拖回去!”
相爷怕啊。
纪知晏如今是什么人?圣上跟前最得宠的权臣,本朝第一个封侯拜王的外姓人。他如今一手遮天,莫说只是死了两个周家的女儿,便是他纪知晏一怒之下要了整个相府,皇上怕是也不会眨一下眼。
纪知晏在周似锦的灵位前,不眠不休,滴水未进,直挺挺地跪了三天三夜。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一语未发,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他手上自残的伤口,裂开了又凝固,凝固了又因他无意识地攥紧拳头而再度崩裂,鲜血淋漓,怎么都好不了。
管家瞧着他这副自虐的模样,忧心忡忡,却又无从劝起,只能长长地叹息。
世人都在骂他家王爷冷血、残暴、负心汉。
可谁又知道,他家王爷为了能堂堂正正地回来娶她,在边关沙场上多少次九死一生?若不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又怎能从尸山血海里苦苦撑着爬回来……
造化弄人。
周似锦没有遗体。那场大火烧得太干净了。
纪知晏亲手将那块险些被他掰断的玉佩,郑重地放入了空棺之中,一并安葬。
这是一个衣冠冢。
送殡的人群散去,天色倏忽阴沉下来。方才还晴朗的天空聚起了片片黑云,随即,细细密密的雪籽夹杂着冰冷的雨丝,周周落下。
那雪落在新堆的坟茔上,仿佛是苍天在为她送葬。
纪知晏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她的衣冠冢前,失了魂魄。寒风灌进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毫无所觉。
“王爷,”远处的侍卫终于忍不住,撑着伞快步过来,举在他头顶,“起风了,还是回府吧。王妃……已经下葬了。”
“退下!”纪知晏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侍卫后退一步,又踌躇着上前:“王爷,您的伤……”
“本王让你退下!”纪知晏语气中的冰冷几乎要将人冻伤。
侍卫无奈,只得恭敬地将伞递过去:“王爷,那这伞……”
纪知晏摆摆手,示意他拿走。
侍卫不敢再劝,只能退回远处,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个在风雪中失魂落魄的背影。
纪知晏站了许久许久,久到双腿都已麻木。
他缓缓蹲下,一手扶着冰冷的石碑,另一只手,则用指腹细细摩挲着石碑上的刻字。
——“纪知晏之妻”。
这五个字,被他反复摩挲,仿佛要将自己的指纹刻进石头里。
“似锦……”他喃喃自语,“下辈子,还做我的妻,好不好?”
“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下辈子,我一定……我一定加倍补偿给你……”
说着,温热的液体从他通红的眼中溢出,在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很快就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融化的雪水。
“呵。”
一声冰冷的嗤笑,自身后响起。
“你是嫌这辈子伤她还不够深,下辈子还想继续祸害她是吗?”
“纪知晏,你配不上似锦。若真有下辈子,我秦晨绝不会再让你有机会靠近她分毫!”
侍卫惶恐的声音传来:“王爷,南离世子他……”
纪知晏僵硬地转过头,便看到秦晨一身黑衣,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张清俊的面容上,此刻满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纪知晏摆摆手,示意侍卫退下。
他缓缓站起身,与秦晨对峙,一双冰眸里是刺骨的寒意:“这是本王与似锦的事,与南离世子无关。”
“无关?”秦晨冷哼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本世子今天便是管了又如何?你,纪知晏,根本没资格再提起‘似锦’这两个字。”
“秦晨!”纪知晏蹭地一下逼近一步,积压的暴怒与痛苦找到了宣泄口,“本王从不知南离离世子这般爱多管闲事!‘似锦’、‘似锦’,叫得倒是亲热!若非你当年横插一杠,本王与似锦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哈!”秦晨怒极反笑,“武陵王可真是让本世子大开眼界,倒打一耙的本事炉火纯青!”
他逼视着纪知晏,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若不是似锦求本世子多管闲事,你纪知晏早就去阎王那里报道了!还能有今天站在这里,与本世子逞口舌之利?”
“……她如何求的你?”
纪知晏所有的怒火,在这一刻突然被抽空了。
他突然冷静下来,甚至有些卑微。
怜儿早就与他说过,周似锦为他做了一切。可个中细节,他却一概不知。
他突然有了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想要去了解她做过的一切。
他知道这样做只会令他愈加痛苦,可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根几近断裂的线,似乎还牵连着。
秦晨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轻蔑像刀子一样。
他绕过纪知晏,走到周似锦的墓碑前,缓缓蹲下。他专注地盯着墓碑,声音低沉,仿佛在对碑中人说话:“这里,本该改成‘秦晨之妻’才对……原本,我是有机会的……”
“你敢!”纪知晏面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恨不得一脚将这个男人踹飞。
“南离世子,本王方才问你……”
他话未说完,秦晨却猛然起身看向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眸子里,此刻竟全是压抑不住的悲痛。
“似锦她……那日下着你现在看到的还要大上百倍的雪!本世子一出门,便瞧见她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
“白雪落满了她的肩头、她的发上……她的衣衫全被雪水打湿了,浑身冰得像块石头,一直在抖,抖得不成样子!”
“她求本世子救你。她说,只要能救你,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纪知晏面色一白,右手死死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周似锦。
那个曾经在周家众星捧月、高傲得如同凤凰一样的周似锦,竟会为了救他,给旁人下跪?
更不必提,她还说出了“做什么都愿意”的话……
可见她当时,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对,做什么都可以。”秦晨的眼神透着浓浓的悔恨,“她那样小小的一个人儿,跪在那一片白茫茫之中,任谁见了,也无法对她狠下心来。”
“本世子真是……真是好后悔!若当日没有答应她,或是坚持最初的条件,你就永远没有机会这样伤害她了!”
闻言,纪知晏的心瞬间被高高提起,他急急追问:“你提了什么要求?”
秦晨冷冽地剜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声音艰涩:
“我要她,嫁给本世子。”
“不行!她不能答应你!”纪知晏几乎是忘了此事已然过去,他迫不及待地打断了秦晨的话。
周似锦是他的妻,谁都不能抢!
秦晨双手死死握拳,咬紧牙关忍了许久,才克制住将纪知晏打翻在地的冲动:“她若是应了本世子,你以为你纪知晏还能有今天吗?”
纪知晏这才稍稍冷静,可声音依旧冰冷:“那你为何还要救本王?”
既然似锦没有答应,秦晨便没理由救他。
秦晨望着京城的方向,发了好一会儿愣,半晌后才喃喃自语,像在说给纪知晏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本世子若不答应,她便跪死在那里也不肯起身。她本就体弱……我怎么舍得让她受那种苦……”
他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
若是他那时能狠下心来多好,她便不必在纪知晏那里遭那么多罪了。
可惜,如果只是如果,永远成不了真。
秦晨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痛苦地蹲下身、揪着自己头发、口中喃喃喊着周似锦名字的男人,扔下了最后一句话:
“拥有时不知珍惜,失去了才追悔莫及。纪知晏,晚了!”
说完,秦晨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雪,逐渐远去。
然而,纪知晏不知道的是,周雨烟不知道的是,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是——
当秦晨回到南离世子府,径直走进一间装饰得宛如女子闺阁、且熏着浓郁安神香的内室时。
那张象牙白的大床上,本该“葬身火海”的武陵王妃周似锦,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面容依旧姣好,只是脸颊没有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秦晨在床边站了许久,痴痴地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女子,才转头低声询问一旁的侍女文月:“她可曾醒过?”
文月摇摇头,满脸忧色:“回世子爷的话,小姐一直不曾睁眼……王大夫来瞧过了,说,说她……心存死志,若是她自己不愿醒来,怕是……”
心存死志?
秦晨的身子晃了晃,心中一片苦涩。
似锦,你就这般爱他?没了他,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你为何不肯回头看看,一直都有人在你身后等着,只要你回头看一眼,一眼就好……
他蹲在床边,仔细端详着周似锦的脸。她即便是在昏迷中,也是眉头紧锁,昔日的明媚全不见了踪迹,只余愁绪萦绕。
秦晨抬手,用指腹轻抚她的眉头,似乎想将那褶皱舒展开来。
忽然,他的手顿住了。
他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湿润。
是周似锦眼角滑落的泪。
秦晨拿出帕子,细细为她拭去泪渍,尝试着轻唤:“似锦,似锦……”
她依旧没有睁眼的迹象,只是嘴唇翕动,好似在喊着什么。
秦晨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
“不!不要娶她……纪知晏……不要……”
她的声音极小,语气里却满是痛苦与乞求。
秦晨的身子顿时一僵。
她连梦里,都被纪知晏的所作所为牵动着情绪!她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个伤她至深的男人……
秦晨垂下眼皮,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翻涌的不甘与怨愤。
他闭了闭眼,再次拿起帕子,认真地为周似锦拭去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一旁的文月早已看呆了去。
三天后。
床上的周似锦猛然睁开了眼,涣散的瞳孔中,倒映出陌生的粉色帷幄。
“似锦,你醒了!”
时刻守着她的秦晨见她睁眼,面上是难以掩饰的狂喜。
周似锦直直地看着纱帐,呆愣了片刻,才迟钝地转过头,看向欣喜若狂的秦晨。
“我……”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没死?”
她的语气很平,很淡,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眼神也是直勾勾的,满是茫然。
秦晨心下一跳,柔声唤道:“似锦……”
周似锦似乎猜到了什么。她深吸了口气,将自己的手从秦晨手中抽出,偏过头去,声音冰冷:“你与怜儿……算计了我。你们不该救我的。”
闻言,秦晨心中的喜悦瞬间被怒火浇灭:“纪知晏就那么好?值得你为他连性命都搭上?!”
周似锦闭了闭眼,没叫人看见她眼中的痛苦。
“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秦晨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最终苦笑一声,“似锦,你别自欺欺人了。是他负了你,是他将你逼上了绝路……”
“那你为何要救我?”周似锦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我……我早就不想活了。很多年前就不想活了,这么些年,不过都是苟且偷生罢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了秦晨的心上。
他的脸色僵住,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若不救你,定会悔恨终生。我时常在想,若是当初,我能狠下心来,逼你嫁我,或许……你就不会过得这样苦了。”
周似锦猛然抬头:“南离世子,似锦……”
“我懂,你不必说。”秦晨再次打断了她,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这么多年,你心心念念的唯有纪知晏一人。想让你嫁我,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
周似锦抿了抿嘴,低下头,闭口不言。
她本以为那瓶毒药是解脱,谁能料到,竟是怜儿与秦晨联手布的局。
可即便活了,又能如何?
她如今这幅破败的身子,什么都做不了。何况,她早已对这人世没了半分牵挂,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终究是欠了他一条命。
过了半晌,她才抬头,轻声道:“多谢南离世子相救。”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秦晨眸色深深地盯着她,却无法从她那张精致而苍白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刺痛,微微笑了笑:“往后,不与你提纪知晏了。我会用最大的耐心陪着你。这么多年都等了,你生命……剩下的日子里,该是我守着你了。”
不能,不会,亦不该再有纪知晏。
他转向侍女:“给似锦的药膳,可备好了?”
“药膳?”周似锦愣了一下。
“大夫说你体虚,不宜猛补,我便吩咐人做了温和的药膳,对你身子好些。”秦晨的语气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周似锦眼底划过一丝诧异,神色复杂:“劳你费心了。”
秦晨笑着摇摇头,起身让开:“我先出去,让文月替你梳洗更衣,该用膳了。”
周似锦点了点头。
秦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方才的温柔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寒。他想起王大夫的诊断结果——
“世子,王妃这身子……近两年气血两亏,加上旧伤新伤无数,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更是郁结于心,愁思难解……能再撑个月余,便已是最大限度了……”
月余。
秦晨的双手逐渐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却毫不在意。
他想起怜儿哭着同他说的那些,关于周似锦在王府受过的苦难,只觉得心头如同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那日周似锦哭求怜儿送她一程,怜儿不忍她再受苦,才将那瓶早已被调包的“毒药”给了她。
秦晨原本以为,纪知晏回京第一件事便是求娶周似锦,是情深义重,是周似锦的苦尽甘来。
他万万没想到,纪知晏娶她回家,竟是为了羞辱、折磨她!
一个多月,仅仅一个多月,当初那样娇俏明媚的一个人儿,竟被折磨到油尽灯枯。
秦晨迈步而去,眼神却无比坚定。
往后,似锦剩下的日子里,他必会倾尽全力护她周全,要她每一日都过得快活恣意,再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秦晨进去时,便瞧见周似锦正愣愣地坐在梳妆台前,一瞬不瞬地瞧着铜镜里的自己。
秦晨走到她身后,弯下腰,右手拿起一旁的胭脂盒,伸到她面前:“据说这是京里时下女子最爱的胭脂,似锦可要试试?”
周似锦微微抬眼,只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男人。
她神色平静地接过那盒胭脂,打开。
颜色是极娇嫩的桃粉色。
她近乎是瞬间,便想起了初见纪知晏那会儿。
翩翩少年郎从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周围喝彩声一片,他却只是礼貌微笑,不骄不躁。
而后,他们的眼神撞上了。
四目相对,她瞬间红了脸,那宛如天际朝霞一般的绯红,自脸颊蔓延到耳后。天地间,眼里心上,都只剩了对面那人。
后来,两家定了亲。她满心欢喜,他赠了玉佩,许了终身。
再后来……风云突变,谢家没落,他身陷牢狱。
她为了救他,跪在南离世子府外。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她的衣裙,膝盖泡在雪水里,冰寒刺骨。她不知跪了多久,久到膝盖几乎失去知觉时,秦晨才撑了伞出来。
她拒绝了秦晨的搀扶,也拒绝了他要她嫁他的条件。
秦晨最终还是应了她。
纪知晏得救了,离京了。
她的腿,也瘸了。
爹爹要取消婚约,周雨烟在其中挑拨,她在周家的日子愈发艰难。
她等啊,盼啊,好不容易等到他功成名就回京提亲。她满心欢喜地嫁进武陵王府,以为是苦尽甘来……
没想到,那才是她真正噩梦的开始。
“似锦……”秦晨修长白皙的手搭上她的双肩,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嗯?”
周似锦这才回过神来。她一抬眼,便瞧见铜镜里那张满是泪痕的精致容颜。她呆呆地抬手,抚上双颊,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原来,她已这般毫无生机。
“似锦,”秦晨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你也说过,从前的周似锦已然死去。那,如今活着的,便是新的周似锦。不要再想那些事了,一切都会变好的,相信我。”
周似锦转头看他,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新的……周似锦?”
“是啊,”秦晨点点头,看着她的双眸中满是坚定,“新的周似锦,再无任何牵绊的周似锦。好了,不哭了,该用膳了。”
周似锦听着他的话,双眸依旧无神,最后还是点了头。
秦晨的面上露出笑意,他掏出帕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你是自由的,没人能再让你伤心。”
“包括我。”
正说着,文月领了好几个端着碗碟的侍女走了进来。清一色的青白瓷器,上头印的是缠枝周卉,看着很是精致。
文月进来便瞧见秦晨为周似锦拭泪的场景,她笑嘻嘻地转头看向两人:“世子,小姐,用膳了。”
她伺候秦晨多年,自然知晓秦晨对周似锦的心思,先前还以为秦晨要单相思一辈子,如今见两人这样和睦相处,她是打心眼儿里为秦晨高兴。
秦晨笑着点点头:“你们也下去用饭吧,不必留人伺候了。”说完,他便扶了周似锦起身。
文月等人得了他的命令,便俯身行了一礼后退了下去。
秦晨扶着周似锦坐到餐桌前,拿起她面前的小碗为她盛了汤:“这道汤是补气血的,你多喝些,对你身子好。”
周似锦微微点头,因着方才在秦晨面前哭,面上还有些羞意,眼圈也还泛着粉红。她双手接过汤碗,轻声道:“多谢世子。”
秦晨又夹了菜往周似锦碗里放:“不必与我这么客气,叫我南离便好。”
说完,秦晨期待地看着周似锦。周似锦抿了抿嘴,眸色一点点暗下来,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秦晨面上的笑更深了些,他静静地看着周似锦。周似锦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来,安静用膳。
过了半晌,秦晨倏然出声:“似锦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周似锦抬头看向秦晨,眼中满是疑惑之色。
秦晨点点头:“是啊,比如说你想做什么事却还没来得及做;或者说想去什么地方,一直没机会去瞧瞧……”
周似锦认真思索了半晌,却还是摇摇头:“没有。”
秦晨抿了抿嘴,也沉思起来。片刻后,他轻拍了一下桌沿:“有了!”
“什么?”周似锦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她看着秦晨,问道,“有什么了?”
秦晨笑着看她:“我想带你出去瞧瞧外面的广袤天地,这京城的天地就这么小,待久了心中憋闷。我……带你去看海可好?”
周似锦愣怔了片刻,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她唇角勾起,微笑道:“好。”
听她应了,秦晨的心中雀跃起来。他倏然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那咱们就一路南下,还能路过江南,那边这时节应当正是山周烂漫的时候……我这就吩咐文月去收拾行李……不对,我应该先去向皇上告假……”
周似锦见他这样,不由得有些失笑:“这些事,用完膳再考虑也不迟。”
秦晨脚步一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对,先用膳,你身子不好,多吃些。”
说完,他便坐到周似锦的对面,继续用膳。
待两人用完膳,他又吩咐文月去收拾行李:“……再出去买几身女子的衣裳,照着似锦的身段买……再加几件披风,她身子不好不宜长时间吹风……嗯……多带些给她补身子的药……”
他边思考边说,断断续续地说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有些话还重复提了好几遍。
文月无奈地看着秦晨,说道:“世子,您只需要告诉奴婢,您与小姐要去何处,奴婢定然会将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妥当。”
秦晨一愣,随机失笑摇头:“倒是本世子糊涂了,你办事向来是最妥当的。”
文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着秦晨吩咐。秦晨思索了片刻,说道:“本世子与似锦要去南海那边,从京城出发,一路南下,走路过江南的那条路……这一路气候多变,本世子不打紧,似锦的衣物定要备齐。还有给她补身子的……”
不知不觉他又说了许久,文月耐着性子听完,笑道:“世子爷您就放心吧,奴婢马上就去准备。”
秦晨点点头:“嗯,就是要尽快收拾,本世子这就进宫,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
“这么赶?”文月一惊,忍不住问道。
秦晨叹了口气,看向周似锦闺房的方向:“是啊,似锦身子不好,本世子怕她……撑不了多久了……”
文月一愣,随即低下头去。
先前周似锦昏迷,一直是她在照顾,世子寻来的,那些大夫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
周大小姐还那样年轻,先前她还羡纪周小姐好命,如今看来,生在大户人家,不见得是好事。不过有世子这样的人,一直爱着周似锦,周似锦也不算是最不幸的。
至少在她生命的尽头,还有人愿意倾尽全力,去做讨她欢心的事。
文月俯身行了一礼,说道:“奴婢这就吩咐人去收拾行李,世子快去忙吧。”
秦晨点了点头,说道:“那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便转身往府门口走去。
文月看着秦晨离去的背影,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随即,她快步走进内院,寻了几个丫鬟吩咐道:“你们几个,去买几身女子的衣裳,薄厚都要……干脆,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各买四五身,再买五件披风……悄悄地买,别叫人知道你们是哪家的,照着前日世子带回来那位小姐的身量买。”
下头的丫鬟点了点头,有那好奇的丫鬟大着胆子问道:“文月姐姐,那位小姐是谁啊,怎么世子就这么把她带回府了?”
这些丫鬟常年在世子府的内院,没见过周似锦,加上周似锦并不常在外头走动,因而认识她的人其实不多,认识她的丫鬟们就更少了。
文月眉眼一竖,睨着问话的丫鬟:“叫你们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该问的别问。”
那丫鬟顿时低下头,怯怯地回道:“是,奴婢明白了。”
文月也不多加指责,只嗯了一声,嘱咐道:“去吧,动作麻溜点,别忘了我放才说的话,不要张扬。”
“是。”那些丫鬟齐齐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往世子府的角门方向走去。
文月见她们出门去了,便又去吩咐秦晨屋里的丫鬟,收拾秦晨的行李,还有周似锦要用的补品什么的。随后又去寻了管家,要他派人早早备下马车,好让秦晨他们能随时出发。
待做完这一切,夜色已经渐渐染上了天幕。
而秦晨那边,皇宫内。
秦晨跪在乾清殿内,定定地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帝王。
皇帝看着跪在下首的秦晨默然不语,他双手放在两侧扶手上,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扶手,好似敲在人的心上。
秦晨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皇帝的答复。
皇帝身子前倾,语气凝重:“告假三个月?”
秦晨点点头:“是。臣想离京三个月。”
皇帝面露疑惑:“为何?”
秦晨抿了抿嘴,沉思片刻说道:“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臣读的书虽不到万卷,却也看了不少,只是这万里路,臣却是一步都不曾行过……”
皇帝自然看得出秦晨没有说实话,只是他也不戳破。他看了秦晨半晌,倏然笑道:“行了,朕准了。不过,就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可得乖乖回来上朝。”
秦晨闻言,心中顿时一喜,赶忙谢恩:“臣,叩谢陛下!”说完,他便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皇帝摆摆手:“没事就退下吧,这一路上可得注意安全。”
秦晨点头:“多谢皇上挂怀,臣会小心的。臣,告退。”
说完,他躬身从金銮殿内退了出来。
他刚出来,便恰巧遇上了往乾清殿内走的纪知晏。他收敛了面上笑意,看也没看纪知晏一眼,迅速离开。
纪知晏停下脚步,看着秦晨离去的背影,毫无波澜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秦晨出宫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世子府。
他阔步走进门,迅速往周似锦房里走去。
他一踏进周似锦的房间,便大声说道:“似锦,我已向皇上告假,明日就能出发了。”
周似锦看着秦晨温暖的笑颜,眸底无波澜起伏,却是轻声道:“那真是太好了,叫你为我费心了。”
秦晨摆摆手,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不妨事,我也一直想去外头瞧瞧,说起来,还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该谢谢你才对。”
周似锦一愣,轻笑起来:“你做的这些,我都懂……”
她话还未说完,管家便急匆匆跑了进来。只见他凑到秦晨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周似锦便瞧见秦晨瞬间变了脸色,呵声道:“什么?”
他猛然站起身来,周似锦被他吓了一跳。
秦晨眼含歉意看向周似锦,温声道:“可是被我吓到了?”
周似锦摇了摇头:“无碍,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先去忙吧。”
秦晨定定的瞧着她,沉默了半晌后才说道:“我出去处理点事,很快就回来。行李我都叫人收拾妥当了,你若还有什么要带的,就叫她们收拾收拾。”
周似锦点点头,看着秦晨大步走出房门去。
她坐到桌旁,面上神色平静,心中思绪却繁杂不堪。
她知晓自己的身子,如今面上瞧着还好,内里却早已是破败不堪,想来,她也没多少时日了。
答应秦晨去看海,也不过是因为欠了他太多,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在她死前还要费劲心思讨她欢心,她再拒绝,实在太不近人情。
不过这样也好,不必死在京城中,也就能离那些伤心事,远一些了。
方才那管家压低了声音跟秦晨说话,她没听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可是有三个字,即便声音再小,她也听得清,那便是——
纪知晏!
周似锦在屋内空坐了半晌,望着外头夜色如墨,心下一动,披了件大氅便走了出去。
候在门外的丫鬟立即抬脚跟了上去,周似锦微微蹙起了眉头,转头说道:“不必跟着我,我随便走走,很快回来。”
那丫鬟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躬身退回到门口:“夜里路不好走,小姐可千万要当心。”
周似锦微微一笑:“这世子府灯火通明,每五步便点着灯笼,不必担心。”
那是因为今夜众人都在连夜收拾行李,故而世子府比往日任何时候都热闹,连往年除夕都没这么热闹。
那丫鬟明白了周似锦的意思,笑着行了一礼:“那小姐可要早些回来,明儿一早便要赶路,小姐身子不好,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文月特意嘱咐过她,所以府内的人都知晓周似锦身子不好,须得小心伺候,还不能惹她不快,要让她时时刻刻高兴,那才算伺候好了。
因为,她们对周似锦的身子很是关心,也不敢忤逆周似锦的话,生怕惹得她生气了。方才周似锦一蹙眉,那丫鬟便不敢坚持要跟着伺候。
周似锦点点头:“放心吧。”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循着右侧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去。
另一边,秦晨沉着脸出了周似锦的房间,他一边往周厅走,一边问管家:“纪知晏来做什么?”
管家躬着腰答道:“老奴也不清楚,只是武陵王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秦晨冷笑一声,纪知晏脸色自然是不好的,他逼死了周似锦,若是还能如往常一般,自己定要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再说纪知晏,他先前在金銮殿外遇上秦晨,远远便瞧见了秦晨面上掩不住的笑意。
虽说秦晨一发现他,便将脸上的笑尽数收敛起来了,但是他仔细辨认过了,秦晨那笑绝不是为了应付皇上或是别的什么人,假装出来的,而是真正的,发自肺腑的笑。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是秦晨对周似锦的感情,他是真切的感受过的,周似锦身死没多久,秦晨便笑得这般开怀,明显不对劲。
带着满腔疑惑,他踏进了金銮殿。
他直直跪在下首,沉声道:“皇上,下面有人上奏,周丞相这些年贪污受贿、收钱买官卖官,还纵容门生在外欺压百姓、恃强凌弱……此外,他还宠妾灭妻……”
之前,皇帝给了他见君不拜的特殊待遇,这会儿见他神色凝重地跪在地上,皇帝的神色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听完他的陈述,皇帝静静看了他半晌,说道:“你这是……周卿怎么招惹你了这是?据朕所知,你娶了他的两个女儿吧?”
纪知晏抿了抿嘴,回道:“皇上,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并非恶意打击报复……”
“哦?”皇帝的身子微微前倾,面色也有些不好看,“将奏章拿上来,朕瞧瞧。”
闻言,皇帝身旁的太监赶忙小跑过去,双手从纪知晏手中接过奏折,再恭谨地双手递给皇帝。
皇帝左手接过奏折,右手打开。他迅速阅览了一遍奏折上的内容,面色越发的阴沉。待看完奏折,他已然处于盛怒之中,猛地将奏折摔到了地上:“周满仁,他竟敢……”
……
等到纪知晏出宫时,与他一道儿往外走的,还有前往丞相府抄家的禁卫军。
纪知晏与禁卫军统领告别后,匆匆往秦晨的世子府赶来。
方才他从金銮殿退出来后,试探的问了皇帝身边的太监两句,为何南离世子看着很是兴奋。
那太监告诉他:“南离世子是来向皇上请辞的,告假三个月……”
纪知晏一听,心中不由得疑惑起来。因为皇上准了秦晨离京的请求,他就高兴成那样,定然是有什么别的事情。
突然,纪知晏的脑子里好像有一道光闪过,他脚步一顿,随即迅速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待纪知晏到达秦晨的世子府时,里头的丫鬟仆从来往匆忙,都在收拾行李。
守门的侍卫赶忙朝他行礼:“见过武陵王。”
纪知晏摆摆手,示意两人起身,说道:“本王有事要见南离世子,还请通报一声。”
门口的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名打开门,匆匆往里面跑了进去。
纪知晏自门缝里,瞧见里头灯火通明的场景,一颗心倏然提了起来。秦晨这么快就收拾起行囊来,到底是何事,让他这样急着离京。
兴许……
纪知晏心头浮上一个猜想,随即他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府门口。
等了片刻,没等到秦晨,却是等来了秦晨的侍卫。
那侍卫朝他行了一礼,随后将他请进府来:“王爷,里面请。方才世子有些忙,招待不周,还请武陵王莫要怪罪。”
纪知晏点了点头,也不为难那侍卫。秦晨对他不满,不愿出来见他也很正常,实际上,他甚至做好了被秦晨赶出去的准备。只是有件事,他必须弄清楚……
纪知晏与侍卫一前一后的往周厅那边走去,那侍卫疑惑地问着纪知晏:“这么晚了,不知武陵王来寻世子,可是有何要事?”
纪知晏不答反问:“南离世子怎好端端的,想起要离开京城?本王记得世子向来爱静,怎么突然到处走了,莫不是有什么事情?”
其实他这话已经是逾越规矩,侍卫的脸上微有了些为难,但仍旧恭恭敬敬低头道:“这……世子的事在下不清楚,武陵王有什么话,还是等世子到了再说吧。”
等侍卫带着纪知晏进了周厅,纪知晏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首位上,怡然品茶的秦晨。
秦晨大约猜到了纪知晏因何而来,可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泰然自若的端着一杯清茶,冷声道:“武陵王倒是有雅兴,这夜半三更,怎么有空来本世子府上?”
“听闻世子要去游历山水,本王自然好奇。”纪知晏死死的盯着南离世子的脸,仿佛想盯出来什么东西。
“本世子早就厌倦了京都纷扰,想和心爱之人去潇洒快活,做一对闲云野鹤的神仙眷侣,有何不可?”秦晨面上神色淡然,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面对周似锦时的温柔。
闻言,纪知晏的瞳孔骤然放大,心爱之人?秦晨的心爱之人……秦晨喜欢的人,除了她还能有谁,难道,真如他所想的那样?
纪知晏喉咙干涩的滚动两下,他艰难的张嘴:“不知世子所爱为何人?本王听说喜爱世子之人多如过江之鲤,可世子万周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得了世子的青睐……”
秦晨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他嗤笑一声,转身重重的搁下了杯子,尚还温热的茶水溅出,洒在桌子上,却没有人敢上来擦拭。
“武陵王当真不知本世子说的是谁么?”秦晨周身的气息冰冷,沉沉的压向纪知晏,“那本世子也不妨再说的明白一些,本世子所爱之人,已经死了,本世子要替她,去看遍人间山河!”[言鱼鱼]
说话间,二人的视线碰撞,纪知晏的面上隐隐带了丝希望,他猛地上前揪住了南离世子的领子,低吼一声:“你告诉本王,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若是死了,他即便要带‘她’去看人间山河,也不该那么高兴的,可秦晨太高兴了,一丝悲伤都没有,是不是说明,她还活着?
秦晨甩开他,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失了往日优雅的风范。他双目欲裂,恨声道:“似锦是被你活活逼死的,你自己不清楚吗?还问本世子她是不是活着,怎么,她若活着,你还要再逼死她一次不成?”
“她为了你,什么都做了。等你回来,却是被你凌辱而死,若我是你,我没脸再见她,更没脸提起她的名讳,因为——不配!”
“本王……”纪知晏如遭雷击,他僵硬的看着秦晨,像是有人端了一盆冰水沿着他的脊骨倒下,让他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抖起来。“本王,本王只是……”
秦晨笑的残忍,唇角勾起嘲讽的笑:“你只是眼瞎心盲,瞧不见她的真心;你只是空有勇武,却错听他人谗言;你只是没担当没责任心,将心中的痛苦悉数发泄到爱你的人身上,却连她的一句解释都不肯听,你硬生生逼死了她,你满意了吗?啊?”
纪知晏木然地看着秦晨,彻底说不出话来。
秦晨不想让他好过,一想到周似锦因纪知晏而受的那些苦难,他就恨不得杀了纪知晏。但是他不能,他要纪知晏长长久久地活着,然后日日夜夜饱受煎熬与折磨,要他也体会一下似锦遭受过的痛苦。
“即便本世子不告诉你你得救的真相,但是当年谢家满门抄斩,你怎么活到现在,你就真的没有动动你只会打仗和折磨人的脑子吗?”
谢家当年被牵扯进一场大案,满门上下,上至八旬白发老母,下至襁褓周岁婴儿,无一人活命。
血流谢府,时至今日纪知晏都不愿意回忆。他只当是皇帝一时怜悯,留他一命。谁知道居然是周似锦求了世子。
“她……本王欠她太多了……”似乎有双手,开始大力碾压蹂躏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难以呼吸,下一刻,他觉得胃酸也开始不受控制的上翻,像是那只手蹂躏完他的心脏,又冰凉软腻的顺着食道下滑,去胃里翻江倒海。
他现在倒是更希望秦晨能哈哈大笑,嘲讽他,告诉他,周似锦没有为他纪知晏做过任何事情,这些话,包括当日在坟前那些话,都是秦晨骗他的。
只是他知道这不可能,周似锦为他做过的事,那日怜儿说了之后,他就派人去查证了。他无法接受,也难以置信,他只能不停地自我催眠,告诉自己,周似锦依旧是他恨着的那个周似锦,并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
过了许久,秦晨突然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本世子真是羡纪你,那时她来求本世子救你一命,当时听说你家出了事,她连衣裳都来不及加一件,只穿着一身在室内穿的薄薄的小衫,踩着单鞋就出来了……”
“本世子在忙,过了许久才得知她来了,她哭得满脸通红,跪着,在风雪中,求我。”说着,南离世子也有了怒意,“为了救你,她堂堂周家大小姐,向本世子下跪了!而且当时,她的腿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了,本世子一应下要救你,她便晕了过去。本世子没法子,只能带她回来,找太医为她诊治。”
纪知晏呆滞的重复一遍:“所以……她才在你府上,住了一夜?”
“不然你以为呢?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想的那样龌龊!”秦晨喜欢看着他这样痛苦的表情,像是刽子手享受凌迟犯人前的快感,他冷声道:"若不是那日救治及时,她的双腿便要废了,你知不知道?"
“那夜之后,外头便传出她与本世子的流言。但是本世子没有制止,本世子也盼着,有那些流言推波助澜,她就能嫁给本世子。只是没想到,她对你的执念那样深,深到不在乎身体好坏,不在乎名声好坏,执意要等着你。本世子只恨,当初为何没强娶了她?”
“你卑鄙!”纪知晏额前暴突起根根青筋,歇斯底里地嘶吼一声,他双手紧握成拳,捏得咯吱作响。
“武陵王,这不是谁卑鄙高尚的问题,本世子最近常会怪罪自己。”秦晨道:“如果那天本世子没有出手救你,等你死了本世子再上门提亲,似锦也会嫁。我虽然只是个世子,却能保证会对她好。最起码……”
“最起码不会让她受尽凌辱而死,你说呢,武、陵、王!”
秦晨最后几字咬的极重,让人听得心里一颤。
纪知晏惨然一笑,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双眸子里满是绝望。他靠着椅背,闭上了双眼,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溢出,只是秦晨看着,却觉得无比讽刺。
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纪知晏心中的痛苦充斥着他的整个身体……
他都做了些什么?她死前受到所有的侮辱与痛苦,都是来自他,为了他……
周似锦,从前那么骄傲,被所有人都捧在手心里,除了跪父母,哪里还跪过别人?
周似锦自小便怕冷,怕疼,怕黑,怕别人指指点点。
可是为了保住他一条命,她心甘情愿对别人下跪;为了不负他,她忍辱负重被万人唾骂;为了等到他回来娶她,她忍受了那么多年的痛苦折磨。
经历这些的时候,她冷吗?怕吗?委屈吗?
这些,他都不知道。
征战多年,夜深人静时,帐外风声呼啸,总是会将睡意驱走。他就整夜整夜睁着眼睛,恶狠狠的诅咒她,恨不得赶紧衣锦还乡好生折磨羞辱她的时候,她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拖着为了他残的腿,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
他纪知晏哪里是什么英雄、功臣,他就是个混蛋,他负了他心爱的女子!负了唯一爱他的人——
纪知晏低声笑起来,眼泪滴滴掉落。戎马多年,他立下不少战功,自然也受过大大小小不少的伤,可他从来没有掉过泪。
如今,一想到周似锦,他的泪便控制不住,争先恐后往外奔涌。
“她真的,不在你府里吗……”纪知晏带着最后一丝幻想,痴痴地看向秦晨,“南离世子,她在对不对?她还活着,你不过是为了藏起来她。你一定是为了她才……”
秦晨转过脸去,最后的耐心也悉数崩塌:“纪知晏,本世子最后再说一遍,周似锦已经死了!而且……是被你逼死的!”
“你现在还有脸找本世子要人?本世子没有去问你要人,已经是算不错了!”
纪知晏见秦晨满脸怒气不像是伪装,终于不再追问,他心中那一簇名为希望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何况,本世子去哪,想来还不需要跟武陵王汇报吧?本世子可不是囚犯,只能偏安一隅,躲在这一方天地生活。山河辽阔,本世子想多去瞧瞧,似锦生前便想游遍人间山河,却一直也没能等到你带她去瞧。如今本世子替她去看看,难道也需要武陵王同意?”
秦晨冷笑一声斜睨着纪知晏,“本世子忙,就不陪武陵王了,来人,送客!”
候在门外的秦晨的侍卫立即应声而入,躬身恭谨地将纪知晏往外让:“武陵王,请!”
纪知晏看了眼冷着脸玛丽团队的秦晨,最后低下头,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侍卫,走出了秦晨的世子府。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王府的,他这一路上踉踉跄跄,撞了无数行人。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门口的侍卫见他踉跄而来,只当他仍旧是状态不好,身子抱恙,便伸手来扶他。纪知晏一甩手,推开来扶他的侍卫。
随即,他呆滞地转头看着一脸茫然的侍卫:“你说,本王待王妃如何?”
这侍卫虽说只是纪知晏的侍卫,却也是他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对于纪知晏之前的经历,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
他对于周似锦的行为极为不齿。当时看纪知晏那样对周似锦,不但从来没有阻止,反而还曾经暗暗叫好。只是王爷如今这状态,显然是依旧放不下周似锦……
侍卫低头,沉声道:“说实话,卑职觉得并无不妥。当年王妃那样对待您,落井下石。世人都说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周,王妃却……”
纪知晏示意他别说了,转而问身后其余几人。
“你们也这样觉得么?”
几人对视一眼,不知道王爷为何好端端问起这个。武陵王府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已经故去的王妃是武陵王的逆鳞,触之即死。
可当时王妃还活着的时候,王爷却是百般刁难羞辱。他们也不知道王爷究竟想听什么,只得是试探性的点点头。
纪知晏面无表情,径直进入周似锦的院子,锁了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等到房内只有他时,纪知晏才彻底撕下那张不在乎的面具。他怎么不在乎?
他太在乎了,他当时眼睁睁看着那板子一下又一下的打在她身上,他看着她背后血肉模糊的一片,混合着木刺和脏兮兮的灰尘。
他的心也在痛。
他一直在想,但凡她开口求饶,他就既往不咎。可是他忘了,她性子自小就倔强,从不轻易求饶,宁愿硬生生的受着,也不愿意开口说一句软话。
他记得,周似锦从前是最怕疼的,一点点小伤都能哭好久,揪着他的衣服袖子喊容晏哥哥,我怕疼。
她怕疼啊!
可她怎么能伤成这样,都不愿意求他放过她?
纪知晏另一只手已经扣入手心,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眼前的毯子上还残存深褐色的血迹,那是她伤了之后蹭上去的。
他后悔了,可是她已经死了,他想陪她一道儿死,那日秦晨说的话便冒了出来——
他说:“纪知晏,你没资格陪她一起死,是你逼死了她,黄泉路上,她定然不会再想瞧见你!”
纪知晏紧咬牙齿,将到了眼中的泪意又给憋了回去。
秦晨的世子府。
月上中天时,秦晨才平复好心绪,回到周似锦的院子。他见周似锦的房门开着,便想着她兴许还没睡。只是他迈步进屋,却没瞧见周似锦。
“怎么回事,似锦呢?”秦晨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门口的丫鬟赶忙回道:“小姐说想四处转转,可这会儿都没回来,秀月姐姐已然去寻了。”
秦晨拧眉,但府外守卫不曾向他禀报过她出府的消息,稍稍安了心,负手又往外走:“本世子去瞧瞧,她往何处去了?”
那丫鬟指着右侧的小路:“小姐往这边去了,今夜府内灯火通明,四处都有人,世子不必太过忧心。”说完,那丫鬟便要上前为秦晨打灯笼。
秦晨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眼里含着警告的意味:“无碍,你守在这里便好,这世子府的路,本世子还是认得的。”
那丫鬟赶忙低头退了回去,一时间羞得满脸通红。旁的丫鬟冷睨着她,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
秦晨也不管她们之间的心思,径自往周似锦去的那条小路寻了过去。
隔着老远,他便闻到了一股醉人的酒香。他神色一凌,立即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小路深处,一片梅周里。
周似锦趴伏在一个石桌上,手中还紧紧抱着一个酒坛子。
那是她方才从一棵梅周树下挖出来的,她拍开上头的也闻不出是什么酒,只觉得闻着很香,她倏然就想大醉一场。
酒极冷冽,入口辛辣,刺激的她冰凉的身子也燥热起来。她没怎么喝过这样烈的酒,几口下去就有了醉意,小脸绯红。
在梅周里,小亭中,看雪色是最好的。
皑皑白雪飘零。越下越大,在月光下映射着点点银光,好似天地间的污浊都被掩藏起来了,尘世间只余这无暇的白。
她半眯着眸子,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想起幼时纪知晏和她尚算懵懂无知,趁大人与嬷嬷不注意,二人跑在雪里欢笑嬉闹。雪落满头,纪知晏开玩笑般拉着她的手,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似锦,你瞧咱们霜雪满头,像不像祖父祖母携手白首的样子?”
她被冻得双颊通红,不住地朝双手哈着气。听纪知晏这样说,她伸出被纪知晏牵着的,冻得几乎有些麻木的手,笑嘻嘻的拽着纪知晏的袖子,哆哆嗦嗦的笑:“雪色这么美,似锦要跟容晏哥哥看一辈子。”
然后,然后......
她为了救下纪知晏一条命,跪在雪里求南离世子放过他,那日的天好似也是这般阴沉,雪周大片大片地飘落,冻得人几乎要失去希望。
而纪知晏跪在相府门前,她为了出去见他,翻墙被罚,而周雨烟更是折磨得她双腿被废,那日,好似也是一个大雪天。
自那日后,她的腿一遇到阴雨天就生疼,丝毫受不得冻。
那些日子的雪好像一直绵绵不绝的下,那么冰凉,冻坏了她的腿,冻硬了纪知晏的心。冻得世人都厌恶透了这个落井下石的周似锦。
周似锦迷离的想,她的一生就是一场冬日,初始看是晴日,阳光尚好,天气晴明;然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下子阴云密布。她怎么挣扎都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雪落下来,盖住万物,盖住希冀。
最后大雪沉沉,遮盖了她的一生……
可她却恨不起纪知晏一样恨不起这大雪,她还是爱雪爱的像爱那个恨极了她的纪知晏一般。
因为纪知晏说过,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
她此生跟纪知晏拜过洞房,也曾漫步雪中,是不是也算此生足矣?
周似锦醉眼惺忪地看着远处疾步走来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中的酒坛。“咣当”一声,坛子落到地上,碎成片片瓷片。坛子中剩下的半坛子酒撒在雪地里,融开了地上的雪,露出下面黑色的泥土,氤氲成一朵墨色的周。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有人急切的抱起她,在她耳边唤着。那好像是个很温暖的怀抱,带着檀香的气息。而后她带着希冀勉强睁开眼,却发现是秦晨。
“周似锦,给本世子醒过来!本世子不许你睡着!”秦晨急切地摇晃着怀中的人儿,声音略显慌乱,“若是你今日出了什么事,我就让纪知晏给你陪葬!”
“南离,我想......我想看雪落桃夭,想必别有一番风味。”周似锦艰难一笑,在秦晨怀中低声呢喃了一句,就转头闭上了双眼,任由秦晨如何叫喊,也不肯再睁眼。
周似锦这一睡过去,便直接到了第二日黄昏时分才醒来。秦晨原定的今日出行的计划,自然也不得不推迟了。
周似锦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一个劲盯着窗外干枯的枝条。
她还真是命大,毒药被调了包,没能送她去见娘亲。本想着大醉一场,依着如今这身子骨,说不定便能与娘亲团聚了,不想她竟还是醒了过来。
她定定的望着窗外,外头干枯的一支海棠枝条的光影透在纸窗上,更像是从坟墓里伸出的枯骨,那样无趣。
秦晨见她失了神一般望着窗外,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由地想起昨日她雪中醉酒,她醉后低低的笑。
“南离,我想看雪中桃夭,想必应当别有一番风味。”
其实那只不过是周似锦的酒后胡话,她自己都记不真切。秦晨却在这个雪夜,为坐在桌前,盯着窗外发呆的周似锦,披上了一件大氅。
他问:“似锦,你可愿意相信我一次?”
周似锦茫然的没有聚焦的眼睛微微一动,终于回过神来,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秦晨伸手,细细系好她大氅的袋子,掏出一段红绫来。
“闭上眼睛。”说完,他便举起了手中的红绫来。
周似锦顺从的闭上眼睛,感觉到秦晨用红绫蒙住了她的眼睛,然后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缓缓向外走去。
周似锦没有躲避闪开,她的双手冰凉。秦晨一边带着她往前行,一遍絮絮叨叨的讲着过去的事情。
“......然后本世子就迷路了,本世子继续往周园深处走,许久都没有见人,急的要哭。”
南离世子笑笑,“突然有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姑娘,一身嫩粉宫装,垂髫发髻上有娇艳的宫周。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姑娘,然后我就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哭声,我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痴痴地问她是不是天上的仙女......”
周似锦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猛得一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秦晨,可是眼前一片黑,她想拽下眼前的红绫,去证明什么。可是秦晨却抬手按住她的手腕,轻轻拦了她的动作,柔声道:“别急,快到了,到时候再解开也不迟。”
秦晨继续说道:“......她明明跟我年纪相仿,却聪慧的很。她很轻易的就带着我走出了那个大得吓人的周园,然后站在路口,一本正经的看着我,像个小大人,她说......”
“......快长大吧,小笨蛋,长大就不会迷路了。”
周似锦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感觉到牵着她的人停下了脚步,她也顿住脚步,抬眸看向前方。下一刻,她眼前的红绫一下子被人拉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微弱的莹莹烛火。
“可是她骗我,似锦。”
“我长大了,可是我依旧在追逐她的路上迷路了,迷路的彻底又荒唐。你说,我该拿这个骗我的姑娘,怎么办才好呢?”
耳边依旧是秦晨低哑又沉痛的声音,周似锦愣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被灯笼里的烛火照得如同镀了一层光晕的秦晨。
秦晨方才说的那些,是早就被她忘记的往事。她神色复杂地盯着秦晨的双眸,希望他能笑着告诉她,方才那些话只是他同她开了个不高明的玩笑。
可是在一片零落烛火的照映下,两行清晰的泪痕挂在秦晨的眼角,他唇角勾起,只是那笑却无端让人觉得悲戚。
一直以来,周似锦都觉得秦晨对她的感情来得毫无缘由,他们甚至没怎么见过面,可秦晨对她的执念却是格外的深。
方才他说了那些,她才明白秦晨为何会一次次帮她,又一次次纵容她。
周似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耳边便传来一阵轻微的丝竹声。
那声音从细微不可闻逐渐变得大声起来,在雪地里更显清亮。
“似锦,你回头。”秦晨倏然拉起她的手,携着她转过身去。
周似锦才一回头,便瞧见她与秦晨先前来时的那条路,一盏一盏亮起灯笼,绵延到看不到的尽头,几乎和天边星河连缀。
盏盏烛火照亮了他们的周围,周似锦一看,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这里,竟然是一片桃周。
本是冬天,桃枝都干枯。可是眼前这一片桃周却桃夭繁繁,绿叶绯周,雪落枝头,别有意趣。
她呆住。
许久之后,她提起裙摆跑向最近的一棵树,踮起脚尖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些并不是真周,而是将丝绸缝制成桃周翠叶的模样,再精心挂在树上。每一朵周下,还系着红色的长丝带,金线绣着好听的吉祥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周似锦摩挲着丝带上的诗句,回想起当时蜷缩在相府阴暗的角落,被周雨烟侮辱毒打之时,她一直在想,在等心中那人回来娶她,带她走。
后来等到他回来,却是恨她入骨。
见周似锦微微失神的模样,秦晨便知她定然是又想到了纪知晏。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不由地伸出双手,抬到与周似锦的腰齐平的高度,看着似乎是想去抱她。
只是他的手往前移动了一下,又迅速紧握成拳,收回来垂在了身子两侧。
他还是不敢冒犯她,生怕惹了她的厌弃。可他也不愿让她一直想着纪知晏——
“似锦,有一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秦晨收敛了刚刚失态的神色,看着她纯净瞳孔里倒映的灯光。
“昨日,武陵王弹劾了周相。周府满门获罪,一并发落到了极北苦寒之地,为奴。”
秦晨本以为周似锦会失态,但是她没有。这个消息对于周似锦来说,还没有方才秦晨的故事更让她动容。
“他们要如何,都随他们吧。似锦是已死之人,何苦去管那些与我无关紧要的事情,徒惹烦恼。”周似锦神色如常,她微微一笑,“谢谢你的一番良苦用心,这雪落桃夭,果真是美极了。”
秦晨绕到她面前,也跟着笑了,“你喜欢便好,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只是,似锦,你想起我们的过往了吗?”
周似锦抿了抿唇:“南离,那时我们都还小,何况,我们也只是数面之缘,我,从未许诺过你什么……”
秦晨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低下头,虽说早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况,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再问问她的心意。
他不由地苦笑一声。
“似锦,你骗了我。你说过我长大了就不会再迷路,可是我还是丢了自己。”秦晨盯着她的眼眸,瞳孔中倒映出她的脸庞,“当年你为了武陵王跪在雪地里求我,你知不知道我嫉妒的发狂!本以为他走了,我就可以得到你,谁知道,他能回来还伤你至此!”
前几日为周似锦诊脉的大夫,已经告诉了他周似锦的身体状态,本就是病危虚弱,可是后来她又在雪地里大醉,险些就救不回来了。那日他紧紧抱着她,生怕自己一撒手,她就消失不见了。
可是周似锦的身子,恐怕已然撑不了多久了。在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里,她依旧不肯给他,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希望。
“我已经丢了自己数十年,似锦,你能不能像从前那样,带我回来?”秦晨的眼里含着乞求,他紧紧的握住周似锦的双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唇,生怕那张嘴里又说出什么让他绝望的话来。
周似锦不着痕迹的抽出自己的手,微微俯身朝秦晨行了一礼:“似锦感念世子恩德,只是太晚了,似锦有些乏了,想回去歇着了。”
秦晨神色僵住。
他知道他输了,又一次输的一败涂地,他待她再好,在她心里,也抵不过那个将她欺辱得遍体鳞伤的人。
秦晨疲惫的拍拍手,丝竹声顿时停了,灯笼被大雪打湿,里头的烛火被雪盖灭了七七八八,桃周又出现归于黑暗,再看不到刚才的那种欢欣鼓舞的灼灼颜色。
“似锦,你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周似锦转身,没有丝毫留恋:“似锦已死,如今已无枝可攀折,世子实在不必再执着于一个将死之人。你......还有很长的人生。”
秦晨静静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悲凉地嗤笑一声,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一晃眼,周似锦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他站在雪地里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笑的几乎震落了一树的雪周。
他喃喃低语道:“秦晨啊秦晨,你真是可笑又可悲。”
他没告诉周似锦的是,当年为了得到她,他绞尽脑汁联合了几个谢家政敌,打垮了谢家。眼见自己就要成功,那早就将他忘了个一干二净的周似锦却求上门来。
那也是个雪天,她素衣单薄,冻得发抖,但是仍然倔强的求他救救她心尖上的纪知晏。
他怎么就答应了呢。
可是她说,世子若是愿意救救容晏哥哥一命,让似锦做什么似锦都答应。
他做那一切本就是为了得到她,可当时,怎么就一时心软应了她,放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呢?
筹谋算计了那么久,却还能功亏一篑让他再次功成名就、风光回京?
可能是周似锦冻得惨白的一张脸,还可能是她跪在雪里的坚决。
他早就知道,自己对她终究是狠不下心的。跪在雪地里的周似锦脊背挺得笔直,让他莫名其妙想起是年轻那个姑娘,像个小大人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
“你长大就不会迷路了。”
他的所有的筹谋算计,在她的一个眼神、一声哀求中,悉数崩塌。
“你骗人,似锦……”秦晨凄然地笑着,他的眼泪也一滴滴掉落在雪地里。
身后的侍卫与丫鬟远远地看着他,想上前去,却又不敢。
许久之后,秦晨才站起身来,看向周似锦离去的那条路,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似锦,我最后再追寻你一次。
我带你去看海。
最后一次。
……
武陵王府中,纪知晏依旧待在周似锦的寝室内,暗自神伤。
自从周似锦死后,这院子里只留下了怜儿。纪知晏常来,怜儿也没有什么大反应,她依旧如往常一般,该吃吃该喝喝,纪知晏从来没有把她当回事。周似锦死了,他对她的丫鬟也多了几分宽容。
纪知晏身后的侍卫见纪知晏进了屋,便抱剑守在了门口。怜儿拿着一盘子糕点过来,却被他伸剑挡住:“你要做什么?”
怜儿冷眼瞪向他:“这是我家小姐的屋子,我进去收拾一下,有何不可?”
那侍卫依旧冷着一张脸:“王爷在里面,你离这里远点。还有,整个武陵王府都是王爷的,包括这间屋子,别整天说什么都是你家小姐的......”
怜儿气得想要双手叉腰,只是碍于手中端着盘子,没法完成这个动作。
“你......我家小姐都死了,你还这样......你们武陵王府,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即便怜儿气得跳脚,那侍卫也只是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不肯再与她多说一句。
怜儿跺了跺脚,恨恨地瞪了那侍卫一眼,转身离去。
侍卫看着怜儿离去的背影,不由地撇了撇嘴。周家小姐不成体统,周家的丫鬟也这般没规矩。
这武陵王府哪一处是王爷去不得的?竟敢说这是周似锦的屋子,周似锦的屋子难道王爷就不能待了?
要不是王爷对周似锦心有愧疚,一个丫鬟敢这般大胆,若是旁人,只怕早就被拖出去杖毙了。
怜儿自然是不知晓那侍卫心中腹诽的,她此刻早已将那盘糕点塞进肚里,偷溜到角门,从角门溜了出去。
怜儿溜出武陵王府,一路小跑至秦晨的世子府中,依旧是从偏门溜进去的。
此时夜色已深,怜儿轻车熟路地跑进内院,而后便随便抓了个丫鬟问道:“请问前几日世子带来的那位小姐,如今住在哪处?”
那丫鬟疑惑地看着怜儿:“你是哪处当值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怜儿瞧着有些急躁,她拽着那丫鬟:“我就是那位小姐的丫鬟,你快带我去瞧瞧她吧。”
那丫鬟有些犹疑不决:“这......世子有令,无故不得随意打扰那位小姐,我又不确定你的身份,带你去怕是......”
“哎呀。”怜儿急促地来回走了两步,说道,“要不这样,你带我过去,我就在门外等着,你也可以叫人看着我,等你进去跟我家小姐通报一声,她愿意见我,你再出来叫我进去,如何?”
说着,她还将自己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褪下来,塞到了那丫鬟的手中。
那丫鬟挑了眉,终于还是将那银镯子揣进了怀中,领着怜儿往前走去:“那你跟我来。”
待到了周似锦的院子里,那丫鬟便朝守在门口的侍女说道:“两位姐姐,这位妹妹说是里面那位小姐的丫鬟,你们看,能不能跟里面那位通传一声?”
门口的侍女面面相觑,方才周似锦回来,周身气息都泛着冷意,看着似乎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如今她们贸贸然进去,万一被责罚了,可是得不偿失。
这样想着,那俩侍女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言鱼鱼]
带了怜儿前来的丫鬟也愣了片刻,她转头看向怜儿,叹了口气说道:“你也瞧见了,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还是快些走吧......哎,你......”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怜儿冲到了那屋子门口,大力地拍了两下门,嘴里还叫喊着:“小姐,小姐您开开门啊,奴婢怜儿,奴婢来看您了......”
守在门边的侍女被怜儿吓了一跳,又惊又怒。她俩往前一步拽住怜儿,试图将她拉开。
只是她俩才抓住怜儿,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怜儿?”
“小姐......”怜儿一见周似锦,顿时挣脱了那两人的手,冲向了周似锦。一旁的几个丫鬟胆战心惊地看着,生怕她将周似锦给撞倒了。
好在她在周似锦面前刹住了脚步,叫众人提着的心重新放回了肚里。
她一把抱住周似锦,哭得好不凄惨:“小姐,我终于又见到您了......”
周似锦拍了拍她的背,对探着头往这边瞧的丫鬟们说道:“你们下去歇着吧,我这里不必伺候了。”
“是。奴婢告退。”几个丫鬟齐齐的朝周似锦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先放手。”周似锦拍了拍怜儿,怜儿这才放开她。
她拉着怜儿进了屋子,坐到床沿上,抬手摸了摸怜儿的发,从前油亮乌黑的秀发,如今发尾已然变得枯黄了。
“小姐,奴婢……”怜儿许久未见她,刚刚见到,就红了眸子。
周似锦佯装生气,轻轻拍拍她的头:“你这吃里扒外的丫头,主子的话都敢不听。”
怜儿抽噎道:“奴婢,奴婢只是觉得,小姐那样死去,不值得......”
周似锦抿了抿嘴:“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索性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怜儿忍不住又抱住了她:“小姐您别这么说,您得好好活着,不然怜儿可怎么办啊?”
周似锦听着,心下一片涩然。
“怜儿,我……并没有什么余生了。你且好生为自己打算……”
话未说完,怜儿就抱头痛哭起来,周似锦也不没多说。
半晌后,怜儿打算再回去武陵王府,却被周似锦拦了:“不必再回去了,明日我与南离世子要离京,你跟我们一道儿离开。等出了京城,你就回家,往后别再入京了。”
闻言,怜儿的眸子瞬间便亮了起来:“小姐,您与南离世子......”
周似锦顿时敛起面上的温柔神色“我与他只是朋友。往后,不论何时,你都要记着这点,我的事情不需告诉他......”
怜儿失望地嘟起嘴,缓缓的低下头去:“奴婢记住了,小姐。”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的话才入眠,秦晨一直站在门外,听着她二人说话。只是越听,他的心越冷。每当怜儿提起秦晨,周似锦总会打断怜儿的话,且不许她再提起。
周似锦与怜儿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里面传来了绵长的呼吸声。
秦晨神色落寞,转身离开。
翌日一早,秦晨才梳洗完毕,便去内院寻了周似锦。
他迈步进来时,文月正在给周似锦梳发髻,而怜儿则在一旁给周似锦挑选首饰。见他进来,怜儿与文月齐齐俯身向他行礼。
他瞧见周似锦的一头青丝悉数盘在了脑后。
“为何要盘上去?放下来更好看些。”他柔声道。
闻言,三人便都转过头来看他。
周似锦一想到昨夜的情形,再见他时。
文月看了看周似锦,又看了看秦晨。她笑了笑:“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才能将头发放下来,世子想来是不了解……”
“本世子哪里不了解,似锦如今,也算是姑娘家。”
闻言,怜儿顿时高兴起来:“正是呢,我家小姐就该梳时下最流行的发髻,还有这发簪,也要戴......”怜儿拿着几样首饰不停地比划。
周似锦一直不说话,她只静静的笑玛丽团队着。
秦晨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神色平静,丝毫瞧不出昨夜的事对他有什么影响。
直到文月与怜儿为周似锦打扮好,他才起身:“好了,该去用膳了。用过膳我们就出发,如何?”
他说这话时看着周似锦,周似锦也不好再避着他,她点了点头,说道:“好。”
秦晨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他先行出了房门,往用餐的正厅走去。
待几人用过早膳,秦晨便为周似锦戴上了早就备好的面纱,两人并肩走到府门外,而后由一众的丫鬟簇拥着她上了马车。
有百姓瞧见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上了世子府的马车,却无人瞧见那女子的模样。
所有的行李都早已备齐,秦晨与管家交代好世子府的事宜,也跟着上了周似锦的马车。
车夫一见秦晨上了车,便扬鞭催马启程,一行人就这样缓缓出了京城。
与秦晨跟周似锦先前说好的一致,他们一路南下,风雪很快就掩盖了他们先前留下的痕迹。
众人一路便走边玩,一路上怜儿就像被放出鸟笼的小雀一般,这瞧瞧那看看,也不回家,就是在不停地玩乐,回来还一直在周似锦耳边讲述自己的见闻,连带着周似锦也没有往日那般阴郁了。
而在京城武陵王府中,纪知晏已然将自己关在周似锦的屋内许久,任由侍卫如何叫,他也不肯出门。侍卫想推门进去,却被他厉声呵斥,赶走了。
那侍卫想起昨夜见过的怜儿,想着找她来劝劝纪知晏。毕竟那丫头如今是唯一一个与周似锦有牵连的人,若是她能对王爷说些好话,说不定王爷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颓废下去了。
这样想着,那侍卫便出门去寻怜儿了。
周似锦的院子本就偏僻,这边少有人来,周似锦死后,除了纪知晏,更是没一个人敢来这里。因此即便是纪知晏一个人在这里,那侍卫也很是放心。
只是他没想到,就他离开的这么一会儿功夫,这院子里就出事了。
那侍卫走后,院内一个人都没有,这院落看起来更加寥落破败,没有丝毫人气。
周似锦的屋内,纪知晏愣愣地坐在榻上,神色茫然,眼神没有丝毫焦距。
榻前的桌上堆了好几摊子酒,谁也不知道这是纪知晏何时拿进来的。
他怀中还抱着一坛子酒,醉眼朦胧间,他还喃喃念叨着:“似锦,我对不起你......似锦......”
屋内充斥着浓烈的酒味,屋外是呼呼的冷风,裹挟着荒凉小院中的落叶枯草,一下一下拍打在窗户与门上,直听得人心惊肉跳。
这个屋子没烧炭盆,但纪知晏似乎丝毫不觉得冷,他仰着脖子,一口又一口朝自己嘴里灌着酒。
过了许久,忽然有冷风吹开了屋门,伴随着的还有很轻的脚步声。冷风觑着房门的空隙,争先恐后地往里涌来。
“滚出去!”纪知晏眸光一凌,将手中的酒坛砸到门口,“本王没说过不许进来吗?”
浓烈的酒气散出,呛得刚进门那人止不住地咳嗽。
纪知晏听到是个女声,眯蒙着醉眼看了过去,恍惚间却好似瞧见了熟悉的容颜:“似锦,似锦……是你吗,似锦……”
他慌忙起身,想去拉门口那身段窈窕的女子,却因重心不稳,一下子栽下榻来。
那女子见纪知晏醉了,快步走过来扶起纪知晏,凑到他耳边,柔声说道:“王爷,奴……我扶您起来。”
一扶起纪知晏,她就一个劲儿往纪知晏身上贴去。
纪知晏转头捏住那女子的下颌,半眯着眼细细打量她:“不对,你不是似锦……说,你是谁?”
说着,他手下骤然用力,几乎要将那女子的下颌给捏碎了。
“啊。”那女子痛呼出声,她放低了声音,求饶道:“王爷,奴婢……奴婢只是担心王爷,王爷饶命啊……”
纪知晏身上的气息一冷,他像是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毫不怜香惜玉的一把推开那女子,冷声道:“你是哪处当值的丫鬟?”
那女子跌坐在地上,吃痛娇呼一声,随即慌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本王在问你话,为何来此处?”
那女子唯唯诺诺了半晌,眼见纪知晏的面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奴婢……奴婢是看守烟侧妃的,烟侧妃让奴婢来寻您,说是……说是……”
那女子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纪知晏的面上浮现出怒气,周雨烟?
那个女人可真是胆大包天,都被做成人彘了,还如此不安分!
他低头看着跌坐在自己脚边的女子,宛若看着一个死人:“周雨烟说了什么?”
“烟侧妃说,王妃死了,她又成了那副模样,您身边再没有任何女人了。她说,若是奴婢想出头,就……就该在此时来寻王爷,兴许……”那女子断断续续地说着,越说心中越慌,她低着头,看也不敢看纪知晏一眼。
“呵,出头?”纪知晏冷笑一声,“本王的女人可不好当……还是说,你羡纪周雨烟?”
那女子闻言,想着周雨烟昔日风光的排场,刚想点头,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周雨烟如今的惨状,她赶忙摇了摇头:“不,不,奴婢不羡纪烟侧妃,王爷饶命啊!”
说完,她就趴在纪知晏脚边,疯狂地磕起头来,只盼着纪知晏能放过她。
下一刻,她又听到纪知晏的问话:“那你可羡纪王妃?”
那女子愣了片刻,本想点头,却又想起这些日子听周雨烟念叨的纪知晏与周似锦的过往,她的面上也不由地出现了向往之色:“王妃……奴婢自然是羡纪的。”王妃之尊,有谁不羡纪呢,何况她只是个丫鬟。
纪知晏勾起唇角,冷声道:“羡纪什么?”
那女子小声嗫嚅道:“王爷对王妃用情至深,奴婢……”
“用情至深?”纪知晏听着这四个字,却觉得这好像是对他最大的嘲讽。
“呵。”他自嘲般的笑了笑,看向那跪坐在地上的女子,“既然羡纪王妃,那本王就成全你!”
那女子闻言,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纪知晏,她心头涌起狂喜,王爷这意思是要她做王妃吗?
可是,她一个丫鬟,怎么有资格做王妃呢?原本她趁着王爷难过来勾引他,也不过是想做个侍妾罢了。
虽然想不明白纪知晏是如何想的,但这女子觉得自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赶忙趴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奴……妾身多谢王爷……啊……”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人一脚踩在背上,踩得她整个人趴倒在了地上。
“本王说成全你,只是想让你也尝尝王妃曾受过的苦难,你不是说羡纪王妃吗?”
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肖想做他的女人,他纪知晏,这辈子只有过一个女人,也只碰过一个女人,那就是周似锦,即便她早已死了,也只有她一个!
纪知晏抬起脚脚,狠狠的踩在那女子的腿上,然后逐渐加大力量。那女子尖锐的痛呼声穿过王府,却无人理会。
她前来时穿了一袭绣着鸳鸯的白色襦裙,现在明显的染上泥土和鲜血,显得脏污不堪。
“王爷,王爷饶命啊!”那女子试图去抱自己的腿,却因被纪知晏踩着,无法起身,她只能不停地哭求。
纪知晏却不管她,他脚下一用力,只听咔擦一声,那女子的腿骨便碎裂了。
“啊!”女子尖锐的声音直冲云霄,王府内大部分人都听见了。
先前去寻怜儿的侍卫一愣,看向声音来源处:“糟了,王爷……”
他迅速运起轻功,往纪知晏那边飞去。
等到了院中,他一推开房门,便闻到了呛鼻的酒味,其中还夹杂着血腥味。
侍卫心下一紧,快步走了进去:“王爷,您没事吧?”
纪知晏将脚底在那女子的衣裙上蹭了蹭,坐到了榻上:“没事。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侍卫转头瞧见瘫软在地上涕泗横流的女子,嫌恶地皱起眉来:“王妃的丫鬟失踪一个日夜了,属下想着去寻寻……”
纪知晏猛然起身:“你说什么?她的丫鬟失踪了?”
闻言,趴伏在地上啼哭的女子骤然大叫起来:“王爷,王爷,奴婢知道王妃的丫鬟去了何处!”
纪知晏与侍卫低头看向她,冷声道:“去了何处?”
那女子犹豫了片刻,试探着说道:“奴婢告诉王爷王妃那丫鬟的去处,王爷可否饶过奴婢?”
纪知晏面上神色越发阴沉,他蹲下身,再次捏住那女子的下颌:“你觉得,你有资格与本王讲条件?”
说着,他手下逐渐用力,那女子只觉得自己的下颌骨都要被他捏碎了。
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颤声哭求道:“奴婢说,奴婢这就说……奴婢瞧见她悄悄从角门出去了,奴婢一时好奇,就跟在了她的身后,然后便瞧见她一路去了南离世子的府邸,而后便再也不曾出来过……”
“……奴婢在南离世子府门外等了一夜,今日清晨瞧见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个女子上了马车,那女子虽说戴着面纱,但是奴婢瞧着,那女子很是像已逝世的王妃……”
她话还未说完,纪知晏便一把甩开了她,大踏步往外走去。
他就知道,秦晨果真是在骗他,周似锦没死,他的似锦还活着……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随后又松开,面上难掩激动之色。真好,似锦还活着,他还有机会……
但早上,早上他们便离开了……
纪知晏终于醒过神来,转头看向侍卫,厉声吩咐道:“速速派人去查南离世子的去向,快!”
侍卫方才听到那丫鬟的话,也很是震惊。但是想到秦晨这些日子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便也不再多问,赶忙去探查消息了。
纪知晏快步走出院子,对迎过来的管家说道:“替王妃准备一套衣裳,再带件狐裘,快着些。”
管家口中的话还没说出口,纪知晏就已经大踏步走远了,管家只能应声退下。
纪知晏望向京城城门的方向,神色凝重。
似锦,我知晓你还活着,这次,我一定要找到你,余生,我定会好好待你。
可他不知,此生,他都再无机会了……
过了许久,那侍卫才带了消息回来:“回禀王爷,查探到了。南离世子是一路南下,往江南方向去了。”
纪知晏按耐不住情绪,“走,去追南离世子!”
侍卫与纪知晏骑了马,一路往南,疾驰而去。
而周似锦那边,几人一路南下,在清渡那边换乘了船。
周似锦从未坐过船,她掀起帘子走出船篷,站在船尾的甲板上,任由细细密密的雨丝落下,打湿她的墨发与衣裳。
秦晨才与船家交谈完,进去里头却不见周似锦。他心下一紧,赶忙问怜儿:“似锦呢?”
怜儿停下摆弄箱笼的活计,转头在船篷里扫视了一圈,才直起身子看向秦晨:“许是回房歇息了吧?奴婢去瞧瞧。”说完,她便沿着木梯往下头走去。
秦晨在船篷内坐下又起来,而后他似心有所感般,看向船尾的方向。
他快走几步,掀开船帘子,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雨中的清丽身影。
他的眸光闪了闪,随即放下帘子折身回去拿了件自己的大氅,转身便要往船尾走去。
“不好了,南离世子,小姐也不在她的房内......”怜儿快步跑了上来,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晨制止了。
秦晨抬起右手食指,放到唇边,而后朝怜儿摇摇头。
见怜儿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他便指了指船尾的方向,而后微微一笑,拿着大氅便去了船尾。
怜儿见状,心下顿时了然。她捂着嘴偷笑了片刻,而后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箱笼,只是脸上却时不时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来。
秦晨拿着大氅轻手轻脚地去了船尾,他本就是习武之人,脚步轻,直到他走到周似锦身后,周似锦也不曾发觉。
他将大氅披到周似锦身上,周似锦一惊,转过头来看。
秦晨笑的温柔,轻轻将兜帽也给她戴上,转到她面前,说道:“这时节的雨太凉,你身子不好,怎的还来吹冷风?”
周似锦也将大氅拢了拢,又摇摇头,微笑道:“多谢了。总归是没多少时日了,不如活得畅快些的好,这不是你说的吗?”
才说完,她便弓起背剧烈咳嗽起来。
秦晨一手扶住周似锦,一手有些慌乱而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沉默了半晌,说道:“那也得爱惜身子,还有......往后,不可再说这种话。”
周似锦站直了身子,转头看他:“不碍事,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你......你们也不必太在意。”
秦晨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周似锦也不管他,自顾自地伸出手去接斜斜飘落的雨丝,掌心冰凉。
秦晨沉默地掏出帕子,一手握住她的手掌,一手细致地为她擦去掌心的雨珠。
周似锦面上一红,迅速将手抽了回来:“我没......没那么娇弱。”
秦晨也不在意她的抗拒,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说道:“这雨估摸着还得下很久,进船舱里去吧,外头风大。”
周似锦歪头看着雨丝落在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说道:“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会儿。”
秦晨眸光暗了几分,却也不愿逼迫她。只静静站到周似锦的身旁,陪她看着雨落湖塘。
直到天色渐晚,怜儿出来寻他[言鱼鱼]们,几人才回了船舱。
夜里,周似锦又是咳到了半夜,只是她这些时日一直不曾让丫鬟守夜,因此也无人知晓。
她坐在床头,用帕子捂着嘴咳个不停,许久之后拿下帕子,她看着帕子上的血,拧着眉久久不语。
第二日一早,怜儿推门进来给她梳洗打扮,见她面色比前一天更为苍白憔悴,不由地有些担忧。
“小姐,往后可不能再在外头吹风了,南离世子也真是的,就由着你淋雨......”
“怜儿,不关南离的事。你知我这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现在也不过是熬一日少一日,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的,能出来瞧瞧外头的风光,我便是即刻就死了,也知足了......”
“小姐......呜呜呜......您不会死的,小姐......”怜儿跪在地上,抱着坐在椅子上的周似锦,哭得好不凄惨。
周似锦拍了拍怜儿的脑袋:“傻丫头,又说胡话,何必自欺欺人呢?”
怜儿的脑袋伏在周似锦的腿上,不住地摇着头:“奴婢不要小姐死......”
周似锦摸着怜儿的头:“别整日想这些,现在这样的日子,我很高兴。”说完,她便转头看向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悠远。
过了半晌,怜儿才从直起身子,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眶看周似锦:“小姐,您在看什么啊?奴婢伺候您梳妆吧。”
周似锦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没看什么。”
说完,她便又转身面对着铜镜,怜儿还有些哽咽,却也没再说什么,只细致地为周似锦上妆。
几人乘着船行了几日,到了江南附近的一个小镇子。
船一靠岸,怜儿就迫不及待地钻出了船舱,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满眼新奇。
“小姐,这儿可真好看,这树叶都还是绿的呢......”她惊叹一声,转身回去将周似锦扶了出来。
周似锦看着络绎不绝的船只与人,面上也不由地露出了真心实意地笑来。
走在前头的秦晨转头看她们,见她笑了,他面上的神情也愈加柔和起来。
一行人在小镇上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又换了马车上路了。
近几日,周似锦咳得越发厉害,时不时还咯血。尽管每日都用药温补,可周似锦先前终究是伤了底子,实在是没法养好,只能用昂贵的补药吊着命。
周似锦能出去外头的时候越来越少了,秦晨的面上的笑也渐渐少了,怜儿倒是一如往日那般在周似锦面前叽叽喳喳个不停,时不时就逗周似锦笑一下。
只是一离开周似锦的视线,她的眼眶就泛起红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这日,周似锦几乎无法起身了,秦晨等人没有法子,只能寻了间客栈住下。
将周似锦安顿好后,秦晨去寻了大夫,可一连好几个大夫,在诊完脉后,都是摇头叹气地往外走。
“准备后事吧,老朽等实在是无力回天......”
秦晨双手紧紧攥成拳,指节泛着青白,他扭过头去,不想让周似锦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我送大夫出去......”
周似锦静静躺在床上,看着秦晨与大夫出去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怜儿趴伏在床头,哭得不能自已。
周似锦望着木床帐顶,面色平静无波。
她声音极淡极轻:“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别哭了。”
说完,她便疲惫地闭上了眼。
而纪知晏与侍卫一路追寻着秦晨等人的踪迹,日夜兼程。
一连追了半个多月,他们才追上秦晨等人的车队,此时却已到了江南境内。
他二人来到秦晨等人下榻的客栈,才一上楼,便听一间屋子里传来阵阵哭声:“小姐,小姐......”
蓦地,纪知晏心下一紧,顿住了脚步。
侍卫屏息凝神听了听,说道:“王爷,听着像是王妃身边那丫头的声音。”
纪知晏猛然疾步朝声源走去,他推开门,一眼便瞧见了围在床边的秦晨、怜儿等人。
纪知晏如遭雷击,他浑身僵硬的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望着床上的人……
众人听见开门声,齐齐转身看向门口。
见是纪知晏,几人不由地蹙起眉头。
怜儿一见纪知晏,便扑了过去:“你来做什么,你这个坏蛋,你害死了我家小姐......”
纪知晏一句话没说,一把扯开了怜儿,扑到床边去瞧。
秦晨抬脚往前迈了一步,本想拦住他。可是一瞧见床上那面色苍白的近乎透明的人儿,他便又收回了步子,任由纪知晏扑了过去。
“似锦,似锦......”纪知晏跪在床边,左手紧紧握住周似锦的手,他的右手抚上周似锦的憔悴的脸颊,颤声道,“似锦,我来了......”
躺在床上的周似锦原本双目紧闭,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她的眼睫微颤,片刻后悠悠睁开了双眼。看到纪知晏,她原本茫然无神的双眸有了些许神采。
她吃力地抬起空着的手,似乎想要去抚摸纪知晏的脸颊:“容晏哥哥......”
声音孱弱地近乎无声,还有些不真实。
纪知晏赶忙抓住周似锦的手,颤抖着放到自己脸颊上,声音也止不住的哽咽:“我在,似锦,我在......”
“你,你终于凯旋而归了……”周似锦轻声说,她的唇角牵起,苍白干裂的嘴唇勾勒出一个笑来,却看得周围的人顿时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纪知晏征战沙场已经是之玛丽团队前的事情了,可她似乎不记得了,还以为他刚回来。
“似锦......”纪知晏疼的心发颤,但他还是勉强道:“是啊,我凯旋而归了,马上就迎娶你,可好?”
周似锦气若游丝,“好……”
纪知晏死死地压着情绪,紧紧的握着周似锦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而后用幼时那般温柔的语气,对她说着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思念。
周似锦含着笑,看着纪知晏,眼中神采流转。
周围几人见状,也不插话,只静静的听着。
过了许久,纪知晏的声音突然一顿,众人便瞧见周似锦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滑下了一行泪……
纪知晏咬了咬下唇,若无其事地继续讲着他们小时候的趣事,只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便哽咽起来了。
直到讲完那件事,纪知晏才松开抓着周似锦的手,扑到她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似锦,似锦......”
屋内顿时哭声四起。
“小姐......”
“似锦......”
......
许久之后,众人渐渐平复下心绪。
秦晨抬眸看着纪知晏,神色复杂:“她要我们将她火化,而后散在山周间。”
纪知晏失魂落魄,话也说不出来,只僵硬地点了点头。
当日下午,纪知晏将已然冰凉透了的周似锦抱进怀里,抱上了秦晨的马车。
一行人驱车来到一座青山上,而后纪知晏抱着周似锦下车,放到早已备好的木板上,在周围缀上了各式野周。 幸运飞艇计划
众人静静的看着双目紧闭的周似锦许久,纪知晏一咬牙,将手中的火把放到了那浇了油的木板上,大火瞬间围成一个圈,将众人与周似锦隔开来。
纪知晏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的痛苦之色。
似锦,若还有下辈子,换你来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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