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雨,好像要把天给捅穿。
雨点不是往下落,是往下砸。
一颗一颗,跟小孩的拳头似的,砸在教室那片薄薄的铁皮屋顶上,发出一种让人心慌的闷响。
整个世界,就剩下两种声音。
一种是雨砸下来的“梆梆”声。
另一种,是教室后面那条河,越来越响的咆哮。
河水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温顺的、黄绿色的,它变成了一种浑浊的、愤怒的土黄色,像一头发了疯的巨兽,拼命撞击着河岸,要把一切都吞下去。
教室里的光线很暗,电灯一闪一闪,好像随时会断气。
空气里全是潮湿的、带着泥腥味儿的水汽,吸进肺里,凉飕飕的,还带着一股土腥味。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二,下午第一节是数学课。
数学老师是个姓王的干瘦老头,戴着一副瓶底厚的眼镜。
他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费劲地画着一个几何图形,讲得唾沫横飞。
可我们谁也没心思听。
所有人的眼睛,都时不时地往窗外瞟。
窗外的操场,已经变成了一片黄色的浅海。
篮球架只剩下最上面的篮筐和一小截篮板,孤零零地戳在水面上,像个溺水的人伸出的手臂。
“看什么看!都给我看黑板!”
王老师用教鞭“啪”地敲了一下讲台,震得粉笔灰都飞了起来。
“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你们的任务就是学习!”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巨响。
不是打雷。
是比打雷更沉闷、更可怕的声音。
整个教室都跟着震了一下,窗户玻璃“哗啦啦”地响,好像随时会碎掉。
一个坐在窗边的同学尖叫起来:“河……河堤决口了!”
所有人都“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挤到窗边去看。
我也挤了过去。
只看了一眼,我的腿就软了。
那不是水。
那是一堵墙。
一堵由泥沙、树枝、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组成的黄色的水墙,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我们学校的方向压过来。
那声音,就是它吞噬沿途一切发出的怒吼。
王老师也慌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跑!快跑!往后山跑!”
他嘶哑地喊着,一边喊一边推搡着门口的学生。
教室里彻底乱了套。
哭喊声,尖叫声,桌椅被撞翻的声音,混成一锅滚烫的粥。
我被人流裹挟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跑。
跟着大家往外冲。
刚冲出教室门口,冰冷的洪水就“哗”地一下没过了我的脚踝。
水流很急,带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我差点一头栽倒。
我死死抓住门框,稳住身子,回头看了一眼。
大部分同学都已经跑出去了,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地势更高的后山跑去。
可教室里,还有一个人。
林默。
他就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那个最不显眼的位置。
他没动。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瘦小的身体缩在宽大的校服里,脸色比墙壁还白。
他的腿,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虽然治好了,但走路一直有点跛,跑不快。
平时,他是班里最沉默寡un言的人,几乎没什么朋友。
有时候,还会被几个调皮的男生欺负。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王老师那句“一个都不能少”还在耳边响。
或许是看到他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刺痛了我。
我只知道,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
我逆着往外涌的水流,又冲回了教室。
水已经涨到了小腿,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
“林默!发什么呆!快走啊!”我冲他大吼。
他好像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走啊!”我冲过去,想拉他起来。
可他试了一下,根本站不稳,洪水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站起来就晃。
外面的水墙越来越近了,那“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炸开。
我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都在震动。
来不及了。
我一咬牙,转过身,背对着他蹲了下来。
“上来!快!”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犹豫。
“磨蹭什么!想死在这里吗!”我急得又吼了一声。
一双冰冷的、颤抖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然后,一个瘦弱的身体,轻轻地趴在了我的背上。
很轻。
比我想象中要轻得多。
轻得像一片羽毛,让我心里莫名地一酸。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背着他站了起来。
洪水已经淹到了我的大腿根,水流的阻力大得惊人。
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差点被冲倒。
林默的下巴,就搁在我的肩膀上。
我能听到他急促的、压抑着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
他没哭,也没说话,就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别怕。”
我也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抓紧了。”
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外挪。
教室的门框就在眼前,可那几步路,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水里的杂物越来越多,不时有木板、烂凳子腿撞在我的腿上,生疼。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眼睛死死盯着后山的方向。
那里,有活下去的希望。
终于,我迈出了教室。
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
雨下得更大了,砸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
我只能凭着记忆,朝着后山的方向,拼命地走。
背上的林默,忽然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被风雨声和洪水咆哮的声音盖过,但我听见了。
他说:“陈鸣,你放我下来吧,你一个人跑,还来得及。”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把背上的他,又往上托了托,用更大的力气抱紧了他的腿。
然后,我低下头,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嘶吼着,冲进了那片滔天的洪水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后山的。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山上的一个临时搭建的雨棚里。
浑身都是泥,衣服被刮得破破烂烂,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火辣辣地疼。
我挣扎着坐起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林默。
他也没事。
只是看起来吓坏了,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我们被救援队找到,送到了县城的临时安置点。
那是一所中学,操场上、教室里,到处都挤满了人。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方便面的味道。
我和林默被分到了同一个帐篷里。
之后的几天,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沉默,大多数时候,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帐篷外面来来往往的人。
我去找过他几次,想跟他说说话。
可每次看到他那双躲闪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只记得,有一次发救济物资,一人一个面包,一瓶水。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还是觉得饿。
林默把他那份,默默地推到了我面前。
“我不饿。”他说。
这是洪水之后,他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我看着他,他飞快地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我没跟他客气,拿过面包,三两口就塞进了嘴里。
一个星期后,我们各自被家人接走了。
临走的时候,我去找他告别。
他还是坐在那个角落里,手里攥着一个什么东西。
“我要走了。”我说。
他点点头,没说话。
“以后……还能再见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个小小的、塑料的玩具兵。
很旧了,身上的绿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是我有一次玩弹珠赢来的,后来随手丢在了课桌里,不知道怎么被他捡到了。
“送给你。”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小。
“一个破玩意儿……”我嘴上这么说,手却接了过来。
“陈鸣,”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谢谢你。”
我咧嘴笑了笑,想说点什么,比如“小事一桩”,或者“同学之间应该的”。
可最后,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后好好走路,别再让人背了。”
说完,我就转身走了。
我没回头。
我怕回头,会看到他哭。
我以为,这辈子,我们可能都不会再见面了。
毕竟,世界那么大,我们都只是洪水里的一粒沙。
洪水退去,沙子落定,谁还会记得谁呢?
初中,高中,我都在县城念的。
再也没见过林默。
听说他家搬走了,搬去了很远的大城市。
后来,我没考上大学,跟着我爸跑了两年长途货运。
再后来,我爸身体不行了,我就接了他的班,成了一名真正的长途卡车司机。
这一开,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愣头青,变成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
我开着那辆老旧的“东风”,走遍了中国的山山水水。
在服务区吃过最难吃的泡面,也在深夜的高速上看过最美的星空。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各种各样的故事。
可我自己的生活,就像车轮一样,日复一日,单调地重复着。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待在驾驶室里,会莫名其妙地想起98年的那场洪水。
想起那个瘦弱的、趴在我背上的身体。
想起那个攥在手心里,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塑料小兵。
那个小兵,我一直留着。
用一根红绳穿着,挂在驾驶室的后视镜上。
每次出车,它就在我眼前晃啊晃。
车里的同行都笑我,说一个大老爷们,还挂这么个玩意儿,娘们唧唧的。
我也不解释,只是笑笑。
他们不懂。
那不是一个玩具。
那是我这辈子,唯一觉得自己像个英雄的证据。
日子就这么不好不坏地过着。
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开开车,挣点辛苦钱,等老了,开不动了,就回老家,守着我爸妈。
直到那天,我接了一趟去川西的活儿。
送一批救灾物资。
那里发生了泥石流,路断了,很多村子都成了孤岛。
路非常难走,到处都是塌方和积水。
很多车都过不去,只能停在半路上。
我仗着自己开了二十年车,技术还算过硬,硬是开着我那辆老伙计,一点点往前挪。
路上,我看到了很多穿着橙色救援服的人。
他们脸上、身上,全是泥。
很多人眼睛都是红的,一看就是好几天没合眼了。
他们忙着抢修道路,搜救被困的群众。
看到我的车,他们会主动上来,帮我清理前面的路障,指挥我通过。
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我觉得,我这趟活儿,拉的不仅仅是物资。
也是一份希望。
开了两天两夜,我终于把物资送到了前线指挥部。
那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群,里面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气氛紧张而有序。
我停好车,跳下驾驶室,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年轻军官跑了过来,跟我办交接。
“师傅,辛苦了!您是第一辆开进来的社会车辆!”他冲我敬了个礼,眼神里满是敬佩。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应该的,应该的。”
卸完货,我累得不行,就想在车里眯一会儿。
指挥部的人很热情,非要拉我去帐篷里休息,给我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盛情难却,我只好跟着去了。
指挥部的帐篷里,架着很多我看不懂的设备,大屏幕上显示着各种地图和数据。
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围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他们的表情,都非常严肃。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好奇地打量着。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沙盘前的一个背影吸引了。
那个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印有“国家应急”字样的蓝色马甲。
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身材挺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正指着沙盘,沉稳地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背影,有点眼熟。
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专注了,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只一眼。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手里的饭盒,“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饭菜洒了一地。
是他。
林默。
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脸庞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变得成熟、坚毅。
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
可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后来又充满了感激和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眼睛。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就是林默。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穿着这样的制服,指挥着这么多人?
我整个人都懵了,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也看到了我。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显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我。
也对。
二十多年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
常年开车,风吹日晒,让我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
再加上这一路的奔波,我胡子拉碴,满身泥污,狼狈得像个逃难的。
他怎么可能认出我呢?
他只是礼貌性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身,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旁边的工作人员听到动静,赶紧过来,一边帮我收拾地上的东西,一边关切地问我:“师傅,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失魂落魄地捡起饭盒。
“没事,手滑了。”
我再也没有胃口吃饭了。
我坐回角落里,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身影。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
这算什么?
老天爷特意安排的一场重逢吗?
可为什么,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他成了指点江山的大人物。
而我,还是那个在泥地里打滚的货车司机。
我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这二十多年的光阴。
那是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一道天堑。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还一直把那个破旧的塑料小兵当成宝贝,当成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可对他来说,那或许只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需要被遗忘的过去吧。
他现在这么成功,身边围绕的,肯定都是些厉害角色。
他还会记得,当年那个在洪水里背着他逃命的、土里土气的农村小子吗?
就算记得,恐怕也不愿意再提起吧。
毕竟,那段记忆,连着的是他身体的残疾,和他童年的卑微。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和自卑,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不想去打扰他。
也不想让他认出我。
就这样吧。
远远地看一眼,知道他过得很好,就够了。
我默默地退出了帐篷,回到了我的卡车上。
我发动了车子,准备离开。
就在我准备掉头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军官又跑了过来,敲了敲我的车窗。
“师傅,先别走!”
“怎么了?”我摇下车窗。
幸运飞艇开奖 “林总工程师说,要见见您。”
“林总工程师?”我愣住了。
“对啊,就是我们这次抢险的总指挥,林默,林总工。”
军官指了指帐篷的方向。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他想见我?
他认出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怎么跟着那个军官,又一次走进那个帐t篷的。
我的腿,有点发软。
手心里,全是汗。
比当年在洪水里背着他逃命,还要紧张。
林默已经不在沙盘前了。
他站在帐篷的门口,好像专门在等我。
他换下了一身泥污的马甲,只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
灯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挺拔。
他看着我,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表情。
有激动,有感慨,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泥土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喧嚣,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场铺天盖地的暴雨。
那间摇摇欲坠的教室。
还有那个趴在我背上,瑟瑟发抖的少年。
“陈鸣。”
他先开了口。
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二十多年了。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可当他喊出我名字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都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你好。”
“好久不见。”
“你……还记得我?”
可最后,我只是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他笑了。
笑起来的样子,和二十多年前那个瘦弱的少年,慢慢重合。
“我怎么会不记得?”
他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而我的手,粗糙,冰冷,还沾着机油。
我下意识地想抽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跟我来。”
他拉着我,走进了帐篷里一个单独隔出来的小房间。
那应该是他的临时办公室。
一张行军床,一张简单的桌子,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图纸和文件。
他让我坐下,亲自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喝点水,暖暖身子。”
我接过水杯,手还在抖。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我是国家水利工程和灾害防治方面的专家,这里出了事,我当然要过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可我听着,却像是天方夜谭。
专家?
总工程师?
那个当年连路都走不稳的林默?
这……这怎么可能?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笑了笑,从桌子最里面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用红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
他把红布一层一层地打开。
露出来的,是一个小小的,绿色的塑料兵。
身上的漆,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
有一条腿,还断了。
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当年送给他的那个。
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他……他竟然还留着。
而且,还保存得这么好。
“它陪了我二十多年。”
林默拿起那个小兵,放在手心里,眼神里充满了温柔。
“当年洪水之后,我家搬走了。我爸妈觉得那个地方不安全,带我去了北京。”
“我身体不好,学习也跟不上。刚到新学校的时候,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也没人愿意跟我玩。”
“我好几次都想,干脆别念了。反正我这样的人,到哪儿都是个累赘。”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
“可是,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想起你背着我,在洪水里往前冲的样子。”
“想起你对我吼的那句‘想死在这里吗’。”
“我就想,连你一个不相干的同学,都没有放弃我。我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放弃自己?”
“所以,我把它,”他举了举手里的塑料小兵,“当成你,放在我的铅笔盒里。每天上学,都带着它。”
“我告诉自己,陈鸣能做到的,我也能。他那么勇敢,我也不能当个懦夫。”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我腿脚不方便,体育课上不了,我就用那些时间来做题。别人玩的时候,我在看书。”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变强。强到有一天,我不再需要别人背着我走。强到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样,去保护别人。”
他的声音,很平静。
可我听着,却觉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砸在我的心上。
我从来不知道,我当年一个无心的举动,竟然会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救了他一命。
可现在我才知道,我救的,是一个人的灵魂。
“后来,我考上了清华大学,学的是水利工程。”
他继续说道。
“很多人都不理解,说这个专业又苦又累,还没什么前途。劝我换个热门的,比如计算机,金融。”
“可我没换。”
“因为我忘不了98年的那场洪水。”
“我忘不了我们那个被冲垮的学校,忘不了那些被淹没的家园。”
“我学这个,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当多大的官。”
“我只是想,弄明白,那场洪水,为什么会来。”
“我想知道,我们能做点什么,才能让那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坚定,执着,充满了理想和信念。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那么的渺小。
我这二十年,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
为了生计奔波,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而他,却一直记着当年的那场灾难,并把它,变成了自己一生的事业。
“毕业后,我进了国家水利研究院。从最基础的研究员做起,跟着老师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大江大河。”
“我们做勘探,做数据模型,研究堤坝的修建,研究洪水的预警系统。”
“这些年,我们国家的水利设施,越来越完善。像98年那样大的洪水,已经很少发生了。”
“可是,像这次这样的,由极端天气引发的局部泥石流、山洪,还是防不胜防。”
“所以,我们还在努力。”
“我们想建立一个更精准、更智能的全国灾害预警系统。把预警时间,再提前哪怕一分钟,一秒钟。”
“这样,就能有更多的人,可以提前撤离,就能少很多像我们当年那样的悲剧。”
他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
“陈鸣,你知道吗?”
“我做的这一切,最初的动力,都来自于你。”
“是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是你,让我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原来可以这么大。”
“你当年,背起的是我一个人。”
“而我现在,想做的,是试着去建立一个,能背起一座城,一个国家,更多人的系统。”
“所以,我一直想找到你。”
“我想亲口对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陈鸣。你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还是我人生的灯塔。”
他说完,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慌忙站起来,想去扶他。
可我的手,伸在半空中,却怎么也动不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是失败的。
我没读过多少书,没挣到多少钱,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落魄的卡车司机。
我常常会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没什么价值。
可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
我错了。
我的人生,不是没有价值。
我只是不知道,我当年无意中播下的一颗种子,竟然在二十多年后,长成了一棵可以为无数人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早已被我遗忘的善良,竟然照亮了另一个人的人生,甚至,可能会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这算什么?
这大概,就是我这平凡的一生中,最不平凡的意义吧。
那天晚上,我和林默聊了很久。
聊了当年的同学,聊了这些年的经历。
他告诉我,他结了婚,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的妻子,是他的同事,也是一名水利专家。
他们一家人,为了水利事业,常年分居两地。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无悔。
我也跟他说了我的情况。
我说我还没结婚,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说我开了二十年车,最大的愿望,就是换一辆新车,然后攒点钱,回老家盖个房子,给我爸妈养老。
他听着,一直没有打断我。
只是在我说到换车的时候,他忽然说:“陈鸣,来帮我吧。”
我愣住了。
“帮你?我能帮你什么?我就是一个开车的,大字不识几个。”
“不。”他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们的很多勘测设备,都需要运到很偏远、路况很差的地方去。需要你这样经验丰富、技术过硬的司机。”
“而且,我们的团队里,需要你这样的人。”
“需要一个,在最危险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逆行,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同学的人。”
“这种品质,比任何学历、任何技术,都更重要。”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的心里,有一团火,被点燃了。
那团火,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是热情,是激动,是被人需要、被人认可的价值感。
临走的时候,林默把我送到车上。
他把那个塑料小兵,又递给了我。
“这个,还是你留着吧。”
“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现在,该换你,来指引我了。”
我看着他手心里那个残破的小兵,又看了看他坚定的眼神。
我没有再推辞。
我郑重地接了过来,重新挂在了我的后视镜上。
回去的路上,天亮了。
一轮红日,从远处的山峦间喷薄而出。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大地。
也洒在了我的驾驶室里,洒在了那个小小的、绿色的塑料兵上。
它在我眼前,轻轻地晃动着。
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个在洪水里,咬着牙,背着同学,一步一步往前走的小小少年。
我笑了。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要重新开始了。
我不再只是一个为了生计而奔波的卡车司机。
我也是一束光。
一束曾经照亮过别人的,微弱,但温暖的光。
而现在,我要跟着那束被我点亮的光,一起,去照亮更多的地方。
后来,我真的加入了林默的团队。
我卖掉了我的那辆老“东风”,换了一辆性能更好的越野卡车。
我成了他们团队的“首席运输官”。
我开着车,载着他们和精密的仪器,去过雪域高原,也去过戈壁荒漠。
我们去过很多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过很多苦。
有好几次,都遇到了危险,差点把命都丢在那儿。
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他们在做的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
我看到他们,为了一个数据的精准,可以在野外守上几天几夜。
我看到他们,为了一个模型的完善,可以为一个小数点,争论得面红耳赤。
我看到他们,在每一次灾害预警成功发出,看到屏幕上显示人员安全撤离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
是一群,想用自己的专业和知识,为这个国家,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做点什么的人。
而我,很荣幸,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虽然,我能做的,只是开好我的车,把他们安全地送到目的地,再安全地接回来。
但我觉得,这就够了。
林默,也变得和我越来越熟悉。
我们不再是当年的同学,也不再是总工程师和司机的关系。
我们是兄弟,是战友。
有时候,任务结束,我们会找个路边摊,要几瓶啤酒,几串烤串,像普通的中年男人一样,吹牛,聊天。
他会跟我聊他工作中的烦恼,聊他对家人的愧疚。
我也会跟他聊我开车遇到的趣事,聊我那个一直没着落的个人问题。
有一次,我们又聊起了98年的那场洪水。
我问他:“说实话,你当时,恨过我吗?”
他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我当时,把你身体的缺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以后好好走路,别再让人背了’。我后来想了很久,觉得那句话,挺伤人的。”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
“不。”
他喝了一口酒,眼睛有点红。
“我不恨你。”
“恰恰相反,我很感谢你那句话。”
“因为它,像一鞭子,抽醒了我。”
“它让我明白,我不能永远指望别人来背我。我必须,学会自己站起来,自己往前走。”
“而且,要走得比所有人都快,都稳。”
“所以,陈鸣,”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你只是,用一种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点醒了我。”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疙瘩,也解开了。
我们都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敬往事一杯酒。
敬那场洪水,敬那段岁月,也敬我们自己。
去年,我们团队研发的“全国山洪灾害精准预警系统”正式上线了。
据说,它可以将山洪的预警时间,平均提前40分钟。
这40分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可能有成千上万个家庭,可以免于破碎。
意味着,可能有成千上万个像当年的我和林默一样的孩子,可以不用再经历那样的生离死别。
系统上线那天,团队开了个小小的庆功会。
林默作为总负责人,上台讲话。
他没有讲那些专业术语,也没有讲那些领导的感谢词。
他只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1998年,一个男孩,背着另一个男孩,在洪水里逃生的故事。
他讲到最后,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说:“那个背人的男孩,今天也在这里。”
“他可能不知道,他当年背起的,不仅仅是一个同学的生命。”
“他背起的,是一个梦想的种子。”
“今天,这颗种子,终于长大了,开花了,结果了。”
“这个果实,属于我们团队的每一个人,但它最初的荣光,属于他。”
“他叫陈鸣,是我的司机,也是我的兄弟,更是我一辈子的英雄。”
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幸运飞艇全天计划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我看到林默,在台上,对我笑着。
他的眼眶,和我一样,是红的。
我忽然觉得,人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你永远不知道,你今天一个不经意的善举,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以一种怎样灿烂的方式,回报给你。
你以为的平凡,可能是别人眼中的伟大。
你以为的终点,可能是另一个人故事的起点。
所以,永远不要轻视自己的力量。
永远不要吝啬自己的善良。
因为,你可能,就是那个正在改变世界的人。
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现在,我依然开着我的车,行驶在祖国的大地上。
后视镜上,那个绿色的小兵,还在轻轻地晃动着。
阳光照在它身上,反射出点点光芒。
我知道,它会一直陪着我。
就像二十多年前,那个趴在我背上的少年,用他的一生,践行了对我的承诺一样。
我也会用我的余生,开好我的车,走好我的路。
去守护,这群守护着我们的人。
这条路,很长。
但我不觉得孤单。
因为我的车上,载着星辰大海,也载着,一个英雄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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