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五菱宏光在国道上颠簸，像一艘驶向未知海域的破船。车窗外的景色是单调的绿色，被切割成模糊的色块，飞速向后退去。

陆承宇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发白，眼底布着细密的红血丝。他已经连续开了十几个小时，全靠提神饮料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撑着。

“爸爸，”后座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清脆得像山泉滴在石头上，“根据天体运行轨迹和地球自转角度，我们现在偏离预定路线三点七度。如果继续保持这个方向，我们预计在四小时后进入罗布泊无人区，而不是计划中的敦煌。你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吗？比如寻找失落的楼兰古国？”

说话的是他五岁的女儿，陆念粟。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粉色连衣裙，抱着一个同样老旧的布偶熊，正透过车窗，用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眼神观察着窗外的电线杆和参照物。

陆承宇从后视镜里看了女儿一眼，她的小脸白净得像块上好的羊脂玉，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透着洞悉一切的早慧。

【她又知道了。这孩子的观察力和计算能力简直不像人类。】

他强行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调整了一下方向盘。“哎呀，被念念发现了。爸爸就是想看看，我们的小天才导航员会不会发现我的‘小失误’。看来爸爸的考试不及格啊。”

陆念粟眨了眨眼，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爸爸，撒谎时你的左边眉毛会不自觉地挑动零点三秒，心率会瞬间提升百分之十五。而且，你已经连续三次用‘考试’和‘惊喜’来掩饰你的迷路了。从概率学上讲，这已经构成了行为模式。”

陆承宇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清了清嗓子，把车打回正道。“好好好，是爸爸错了。爸爸只是……有点累了。”

“没关系，”陆念粟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 rừng的安抚，“你已经很棒了。根据我的计算，你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平均睡眠时间只有三点二小时，却完成了近两千公里的驾驶，规避了十七个高速监控探头，并且成功甩掉了三辆车的跟踪。虽然驾驶技术有待提高，但意志力值得肯定。”

陆承宇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猛地踩下刹车，五菱宏光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在空无一人的国道上画出一道黑色的轮胎印。

他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后视镜里女儿那张平静的小脸。

“念念，你……刚才说什么？”

陆念粟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我说，你成功甩掉了三辆车的跟踪。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从我们离开川西开始跟，在秦岭服务区被你甩掉了。一辆白色的丰田，在郑州段跟上的，你利用收费站的ETC和人工通道的时间差把它甩了。还有一辆银色的别克商务，跟得最久，直到今天早上进入戈壁路段，它才因为油料不足放弃。”

她顿了顿，补充道：“他们的车速、跟车距离和行动模式都非常专业，不像是普通的私家车。爸爸，我们是在逃跑吗？”

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发动机在怠速状态下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的风声像是遥远的呜咽。

陆承宇看着女儿清澈见底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好奇和探寻。他感觉自己的所有伪装，所有自以为是的保护，在这双眼睛面前都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她什么都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他这次看似轻松的“公路旅行”，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仓皇的逃亡。他以为自己把女儿保护得很好，用各种童话和游戏编织了一个美好的幻象。

结果，他才是那个活在幻象里的小丑。

“念念……”他的喉咙干涩得发疼，“别怕，爸爸在。”

“我没有怕，”陆念粟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只是在分析情况。根据现有信息，我们被追捕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二点八。对方具有专业的侦察和追踪能力。我们的交通工具性能落后，补给有限。爸爸，从博弈论的角度看，我们的赢面很小。”

陆承宇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的疲惫和伪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过火的坚毅。

“念念，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的目的地，有能让我们百分之百赢的东西呢？”

陆念粟的眼睛亮了一下，像夜空中最亮的星辰。“是什么？是传说中的‘圣杯’还是‘无限宝石’？还是说，你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外星人基地？”

“比那些都厉害。”陆承宇重新发动汽车，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海的尽头。那里有一样东西，能治好你的病，能让所有坏人都找不到我们。”

“我的病？”陆念粟抚摸着自己的心口，那里藏着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秘密，“爸爸，你不是说我只是有点‘特别’吗？像X战警一样，拥有超能力。”

“是啊，”陆承宇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决绝，“你的超能力太强了，地球都快承受不住了。所以我们要去海的尽头，找一个‘能量稳定器’。装上它，你就能控制自己的力量，也不会再流鼻血，不会再头晕了。”

“能量稳定器……听起来很酷。”陆念粟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她重新抱紧了布偶熊，把脸埋在熊软绵绵的身体里，声音闷闷地传来，“那我们快走吧，我有点……想看看海的尽头是什么样子了。”

陆承宇没再说话，只是把油门踩得更深。

五菱宏光像一头年迈却固执的铁兽，嘶吼着，冲向那片无垠的，被夕阳染成血色的戈壁。

他没有告诉女儿，那辆银色的别克商务，就在半小时前，又一次出现在了后视镜的尽头，像一个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他也没有告诉女儿，她的身体数据，正在以一个可怕的速度衰败。他口袋里的那个特制手机，每隔一小时就会震动一次，每一次都像是在为他女儿的生命倒计时。

【快了，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念念。爸爸一定带你到。】

夜幕降临，戈壁滩上的星空格外璀璨。陆承宇把车停在一个废弃的道班房旁边。他升起一小堆篝火，火光映照着父女俩的脸。

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药箱，熟练地取出一支注射器和一瓶淡蓝色的液体。

“来，念念，‘能量补充’时间到了。”他卷起女儿的袖子，露出她白皙纤细的手臂。

陆念粟看着那冰冷的针头，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哭闹，只是轻声问：“爸爸，为什么别的X战警补充能量是吃饭，而我需要打针？”

“因为……你的能量属性是水，是液态的。所以要用这种方式补充才最快。”陆承宇一边消毒，一边面不改色地胡扯。这套说辞，他已经说了上百遍。

针头刺入皮肤，淡蓝色的液体缓缓注入。陆念粟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松开。

“爸爸，你说，宇宙里真的有奥特曼吗？”她仰头看着星空，眼睛里闪烁着跳动的火光。

“当然有，”陆承宇温柔地为她按着针口，“等你装上‘能量稳定器’，说不定你也能变成光。”

“我不想变成光，”陆念粟摇了摇头，“光的速度太快了，我怕一眨眼，就看不到爸爸了。”

陆承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低下头，不敢让女儿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

【对不起，念念。爸爸是个骗子。】

深夜，陆念粟在后座上睡着了，呼吸平稳。陆承宇坐在驾驶座上，看着远处国道上偶尔闪过的车灯，眼神警惕。

他的特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解锁屏幕，上面是一条来自“白芷医生”的信息。

“承宇，停下吧。你带着她这样跑，只会加速消耗她的生命力。把她带回来，实验室至少能让她没有痛苦地离开。”

陆承宇的指节捏得发白，眼中燃起愤怒的火焰。

他飞快地打字回复：“离开？白芷，你们这群疯子！是你们把念念变成这样的！你们把她当成实验品，当成数据！现在想让她‘没有痛苦地离开’？我告诉你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带她走！我要带她去东海，去找那个人！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陆承宇知道，白芷不会再回复了。他们只会用行动来证明他们的“正确”。

他启动汽车，关掉车灯，凭借着微弱的星光，驾驶着五菱宏光拐下国道，驶入了更深的戈壁荒野。

他必须在天亮前，找到那个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地方。

两天后，五菱宏光终于开出了荒无人烟的戈壁，来到了一座看起来十分萧条的海滨小城。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腥味，海鸥的叫声带着几分凄厉。

陆念粟的状况越来越差。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时候也总是精神萎靡。她不再问那些关于宇宙和概率的问题，只是安静地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和海。

“爸爸，我们到了吗？”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快了，宝贝，就在前面。”陆承宇的心在滴血，但他必须保持镇定。他根据一张手绘的地图，在小城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个废弃的码头前。

码头上，停着一艘破旧的渔船。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人正坐在船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面容。

陆承宇抱着昏睡的陆念粟下了车，快步走到船边。

“是……‘摆渡人’吗？”他声音沙哑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

那个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海风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眼神像鹰一样锐利。“暗号。”

“长河落日圆。”陆承宇答道。

男人点了点头，掐灭了烟袋锅。“上船吧。钱带来了？”

“带来了。”陆承宇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扔到船上。

男人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她就是那个‘奇迹’？”他看了一眼陆承宇怀里的陆念粟。

“她是我的女儿。”陆承宇冷冷地纠正道。

“上了我的船，是人是鬼，就都得听天由命了。”男人不再多说，解开缆绳，发动了渔船。

渔船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驶离码头，向着茫茫大海深处开去。陆承宇抱着女儿走进狭小的船舱，将她安顿在一张简陋的床铺上。

他刚给她盖好毯子，手机就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白芷的视频通话请求。

陆承宇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屏幕上出现了白芷那张永远冷静自持的脸，她穿着白大褂，背景是充满了各种精密仪器的实验室。

“陆承宇，你疯了！你居然真的去找‘摆渡人’！”白芷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带着一丝惊怒，“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个疯子，是个骗子！他根本救不了念念，他只会害死她！”

“闭嘴！”陆承宇低吼道，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你们有什么资格说他？你们这些所谓的科学家，为了你们那个狗屁的‘人类进化’项目，把我女儿变成了怪物！现在你们告诉我，让我放弃？”

“我们不是把她变成怪物！”白芷的声音也拔高了，“念念的病是天生的！是‘亚特兰蒂斯基因显性综合征’！她的智力会超乎常人，但她的生命力也会像流星一样迅速燃烧殆尽！我们只是在研究，在想办法延缓这个过程！是你，是你偷走了三号原型药剂，带着她逃跑，你打乱了所有的治疗计划！”

“治疗？”陆承宇惨笑起来，“你们的治疗就是每天抽她的血，用各种仪器扫描她的大脑，把她当成小白鼠一样对待吗？我带走的不是什么原型药剂，那是唯一能抑制她基因崩溃的东西！你们根本不是想救她，你们是想从她身上榨取最后一点研究价值！”

“你简直不可理喻！”白芷气得胸口起伏，“‘摆告人’告诉你的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海上‘伊甸园’，只是一个传说！他就是个趁火打劫的人贩子！他会把你和念念卖到黑市上，你知道一个像念念这样的孩子，在黑市上值多少钱吗？”

**“那也比死在你们的实验室里强！”**

陆承宇怒吼着挂断了电话，将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

船舱外，风浪声越来越大。渔船在波涛中剧烈地摇晃着，像一片随时会被吞没的叶子。

陆念粟被颠簸惊醒，她虚弱地睁开眼，看着满脸狰狞的父亲。

“爸爸，你在和谁吵架？”

陆承宇深吸一口气，瞬间收起了所有负面情绪，换上一副温柔的笑脸。“没事，一个推销电话。他们想把宇宙飞船卖给爸爸，爸爸拒绝了。”

陆念粟似乎笑了笑，但因为太过虚弱，嘴角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爸爸……我好冷。”

陆承宇的心沉了下去。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滚烫得吓人。这是基因崩溃的前兆。三号药剂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他紧紧地把女儿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别怕，念念，睡一觉就好了。等我们到了‘伊甸园’，那里四季如春，再也不会冷了。”

“伊甸园……”陆念粟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那里……有旋转木马吗？”

“有，”陆承宇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滴落在女儿冰冷的脸颊上，“有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还有永远吃不完的棉花糖，还有……还有妈妈在等我们。”

陆念粟的脸上露出一丝向往的神情，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呼吸，变得微弱而悠长。

船在海上航行了三天三夜。

陆承宇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儿，靠着剩下的几支三号药剂，勉强维持着她的生命体征。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到了极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神却像荒原上的孤狼，燃烧着最后的光。

第四天黎明，一直沉默寡言的“摆渡人”走进了船舱。

“到了。”他言简意赅地说。

陆承宇精神一振，抱起女儿冲出船舱。

眼前的景象让他呆住了。

海面上，根本没有什么传说中的海上仙岛“伊甸园”。

**而是一座巨大的，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钢铁平台。**

平台中央，一座白色的塔楼高耸入云。无数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员在平台上忙碌地穿梭，各种精密的仪器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平台的边缘，停靠着几艘造型奇特的潜水艇。

而在平台的正中央，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显示着陆念粟的照片和一行醒目的红字：

**【欢迎“圣女”回归“方舟”】**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塔楼里走了出来，正是白芷。她没有穿白大褂，而是一身剪裁合体的银白色制服，神情肃穆。她身后跟着两排全副武装的卫兵。

“摆渡人”走到白芷面前，恭敬地低下头。“博士，人带来了。”

“辛苦了。”白芷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他，落在了陆承宇和他怀里的陆念粟身上。

陆承宇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伊甸园……摆渡人……你们……”

“根本没有什么‘伊甸园’，也没有什么‘摆渡人’。”白芷缓缓向他走来，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怜悯，“他叫王戈，是我们‘方舟计划’的外勤人员。这一切，都是为了引你来这里。”

“方舟计划？”陆承宇抱着女儿，一步步后退，脊背发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人类文明的守护者。”白芷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陆承宇，你以为你面对的只是一家普通的生物科技公司吗？你以为念念的病只是一种罕见的绝症吗？”

她指了指天上灰蒙蒙的天空，又指了指脚下波涛汹涌的大海。

“一场你无法想象的灾难正在降临。全球性的基因病毒正在悄无声息地蔓延，它会摧毁所有碳基生物的DNA链。而念念，她不是被诅咒，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这种病毒产生完美进化的个体。她不是病人，她是希望，是人类延续下去的唯一希望！”

**“她是我们的圣女！”**

白芷的声音在空旷的平台上一遍遍回响，带着狂热的虔诚。

陆承宇彻底懵了。他低头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女儿，那个喜欢看星星，喜欢吃棉花糖，会因为他迷路而悄悄叹气的女儿。

圣女？希望？

这些宏大的词汇砸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无比的荒谬和可笑。

“我不管她是什么圣女，什么希望！”他嘶吼起来，“她只是我的女儿！她快要死了！你们有办法救她，对不对？！”

“我们能救的，是她体内的‘火种’。”白芷的眼神变得冰冷而决绝，“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承载如此庞大的基因信息，崩溃是必然的。但我们可以将她的意识和基因序列完整地上传到‘方舟’的主脑‘盖亚’中。她将以另一种形式永生，她的基因将成为重建人类文明的基石。”

“上传？永生？”陆承宇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你们是要杀了她，取走她的脑子！”

“这是她身为‘圣女’的宿命！”白芷厉声道，“为了大多数人的生存，个体的牺牲是必要的！陆承宇，你作为一个父亲的私情，不能凌驾于全人类的未来之上！”

“去你妈的全人类！”陆承宇双目赤红，彻底疯狂了。他抱着女儿，转身就向船边跑去，“我带她来，不是让你们杀了她的！我要带她走！”

两名卫兵立刻上前，试图拦住他。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陆念粟，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里不再是往日的清澈，而是闪烁着一片灿烂的金色光芒，就像是……燃烧的恒星。

一股无形的气浪以她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

砰！砰！

两名卫兵像是被重锤击中，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远处的集装箱上，生死不知。

整个钢铁平台剧烈地晃动起来，所有的仪器屏幕瞬间雪花一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

陆念粟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白芷身上。

她的声音不再是奶声奶气，而是一种混合了无数声音的，古老而威严的合音。

**“你们……想窃取我的……火种？”**

白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意识……意识觉醒了！怎么会这么快！主体明明已经脑死亡了！”

“爸爸，”陆念粟（或者说，是占据了她身体的那个“存在”）转过头，看向抱着她的陆承宇，金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挣扎和温柔，“带我……去看海。”

陆承宇愣住了。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女儿正在变得滚烫，仿佛抱着一个小太阳。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听懂了女儿最后的要求。

他不再犹豫，抱着女儿冲到平台边缘。

“拦住他！不能让他带着‘火种’跳下去！”白芷声嘶力竭地尖叫道。

卫兵们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一道道能量光束射向陆承宇。

但那些光束在靠近他们父女俩一米范围内时，就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挡住，纷纷湮灭。

陆承宇抱着女儿，站在平台的边缘，背后是无数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枪声，面前是无垠的，深蓝色的大海。

“念念，”他低下头，轻声说，“我们到海的尽头了。”

“嗯……”怀里的女孩轻轻应了一声，眼中的金光渐渐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她伸出小手，摸了摸陆承宇的脸，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爸爸，你看，海……真漂亮啊。”

“是啊，真漂亮。”陆承宇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看到女儿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飞向天空，飞向大海。

“爸爸，不要哭。”

“我好像……真的要变成光了。”

“这一次，我不会飞得太快。”

“我会在每个地方……都等你。”

陆念粟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连同她小小的身体，一起消散在海风里。

只剩下那件洗得发白的粉色连衣裙和那个老旧的布偶熊，轻轻地落在陆承宇的怀里。

**他的女儿，连同她的整个宇宙，正在他怀里，悄然熄灭。**

平台上的混乱平息了。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那个站在平台边缘，抱着一件空荡荡的连衣裙和布偶熊，如同石化了一般的男人。

白芷缓缓走上前，看着那些消散在天地间的光点，眼神复杂，有惋惜，有敬畏，但没有悲伤。

“圣女完成了她的使命。她将自己的基因序列，以量子纠缠的形式，播撒到了全球的生态圈里。新的进化……开始了。”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宣告一个新纪元的到来。

然后，她看向陆承宇，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陆承宇，你现在可以走了。看在你为‘火种’的诞生做出贡献的份上，‘方舟’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陆承宇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能吞噬一切光芒。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白芷，步伐很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

白芷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旁边的卫兵立刻举枪对准了他。

“你想干什么？”白芷厉声问道。

陆承宇没有看那些黑洞洞的枪口，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白芷的脸上。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疯狂。

“你们赢了。”他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你们得到了你们想要的希望，你们的新纪元。”

“可是……”

他顿了顿，将怀里的布偶熊举到白芷面前。

“我的念念……她最喜欢的草莓味棉花糖，我还没来得及给她买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扑向白芷，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咬在了白芷的脖子上！

“啊——！”

白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砰！砰！砰！

卫兵们疯狂地开火，能量光束瞬间将陆承宇的后背打得血肉模糊。

但他像一头疯狗，死死地咬住不放，直到将白芷的颈动脉彻底撕裂。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白芷银白色的制服，也染红了陆承宇那张绝望而狰狞的脸。

他松开嘴，任由白芷的身体软软地倒下。

他也缓缓地跪倒在地，生命力在飞速地流逝。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枪声和尖叫声也越来越远。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又看到了那辆颠簸的五菱宏光，看到了窗外飞速倒退的绿色。

后座上，他的女儿抱着布偶熊，奶声奶气地对他说：

“爸爸，我们是在逃跑吗？”

【是啊，念念。】

【我们在逃，逃离这个……没有你的世界。】

【对不起，爸爸……没能把你追回来。】

他倒在冰冷的甲板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沾满鲜血的布偶熊。

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新的一天，到来了。

但对有些人来说，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