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创可贴
下午四点十七分,班主任王老师的电话打了进来。屏幕上“王老师(子安班主任)”这几个字跳动时,我正在核对一份季度财报,指尖下的数字密密麻麻,像一群黑色的蚂蚁。我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走到茶水间,把声音压到最低。
“陈子安妈妈吗?我是王老师。”
“王老师您好。”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紧绷。老师在上班时间打电话,通常不是什么好消息。
“是这样,今天下午活动课,子安和班上同学有了点小冲突,推搡了几下,没什么大事,就是手肘蹭破了点皮,医务室老师已经处理过了,贴了创可贴。跟您说一声。”王老师的语气很平稳,是那种处理过无数次类似事件的职业化冷静。
“和哪个同学?因为什么事?”我追问,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背景音里传来孩子们下课的吵闹声。“……是和陈浩。就是您家那个,大一级的那个孩子。”
陈浩。我丈夫陈磊大哥的儿子,我的大侄子。
蚂蚁爬上了我的后背,又冷又麻。我闭上眼,几乎能看见那个画面:比我儿子高半个头的陈浩,和我瘦弱的儿子陈子安,在操场某个角落里纠缠。
“具体原因孩子们也说不清楚,好像是为了一张游戏卡片。您放心,子安情绪还算稳定,就是不太爱说话。您回家多陪陪他。”王老师公式化地安慰着。
“好的,谢谢王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挂了电话,我靠在茶水间的墙壁上,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落地窗外,杭州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随时要挤出雨来。我给陈磊发了条微信,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事情经过。
五分钟后,他回了电话,背景音嘈杂,像是在某个施工现场。
“我看到了。多大点事?男孩子打打闹闹不正常吗?皮都没破,贴个创可"贴"就行了。”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耐烦,“我这边忙着呢,项目验收的关键时候,晚上要陪甲方吃饭,你多担待点。”
“不是普通的打闹,陈磊。王老师特意打电话过来,而且是陈浩。”
“陈浩怎么了?陈浩是我亲侄子,还能害了子安不成?他没爸没妈,我这个当叔叔的管着,你这个当婶婶的就不能多包容一点?行了行了,我挂了,信号不好。”
嘟嘟的忙音传来,像一串冰冷的针,扎进我耳朵里。
包容。这个词像一块湿透了的海绵,堵在我的喉咙口。大哥大嫂三年前车祸去世,留下九岁的陈浩和七岁的陈然。陈磊二话不说,把两个孩子接到了我们家。我们这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原本是三室两厅,子安除了自己的卧室,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兼游戏室,里面有他最爱的一整面乐高墙。两个侄子一来,游戏室就改成了他们的卧室,乐高墙被拆了,换成了上下铺的铁架床。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里就多了一项任务:做一个“好婶婶”。
下班的地铁拥挤不堪,湿漉漉的雨腥味和人的汗味混杂在一起。我靠在门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灯火,感觉自己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身不由己。回到家,玄关处扔着三双大小不一的球鞋,两双是侄子们的,上面沾满了泥点。我默默地把鞋子摆好,放进鞋柜。
客厅里,小侄子陈然在看动画片,声音开得震天响。大侄子陈浩坐在沙发另一头,埋头打着手机游戏。我儿子子安不在。
“子安呢?”我问。
陈浩头也不抬,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在房间里写作业吧。”
我推开子安的房门,他果然坐在书桌前,背挺得笔直,但笔尖悬在作业本上,一动不动。听见我进来,他肩膀瑟缩了一下。
我走过去,蹲下身,轻轻地把他的袖子挽起来。白色的创可贴在孩子细瘦的胳膊肘上,显得格外刺眼。创可贴周围,皮肤蹭破的地方已经发紫了。
“疼吗?”我问。
他摇摇头,眼睛却红了,嘴唇紧紧抿着。
“王老师都告诉我了。”我放柔声音,“跟妈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低着头,小声说:“没什么……就是我不小心摔的。”
又来了。自从陈浩陈然住进我们家,子安就学会了这句“不小心摔的”。他新买的模型“不小心”摔坏了,他珍藏的漫画书“不小心”被撕破了,现在,连他自己也“不小心”摔伤了。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冷的盐水里,又涩又疼。我把他揽进怀里,他的身体很僵硬,过了一会儿,才在我怀里慢慢放松下来,小声地抽泣起来。
“妈妈,我的奥特曼卡片……是最后一张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哥哥非要,我不给,他就……”
我什么都明白了。
晚上十点,陈磊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我把子安哄睡了,坐在客厅等他。他换鞋的时候,我把子安胳膊肘的照片发给了他。
他点开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我不是说了吗,小孩子打架。你至于这么晚等我,摆着一张脸给我看吗?”
“这不是打架,是欺负。”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陈磊,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需要谈谈。”
“谈什么?谈我没管教好我哥的儿子?”他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提高了音量,“林舒,你别忘了,我哥走的时候,我答应过他什么!我会把他们当亲儿子养!你现在是嫌他们碍事了?”
“我没有!”我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我只是想让我们的儿子,在这个家里,能有一个安全、公平的环境。这有错吗?”
他疲惫地摆摆手,一屁股陷进沙发里,不想再说了。“我累了,明天再说。”
窗外,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我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样子了。
明天再说。可是一个又一个明天过去,问题只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走到医药箱前,翻出一盒新的防水创可贴,准备明天早上给子安换上。看着包装上那个微笑的卡通图案,我感到一阵巨大的无力。
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换一张创可贴而已。
第二章 乐高墙
第二天是周六。陈磊宿醉,睡到快中午才起。我一早起来,给三个孩子准备早餐。餐桌上,陈浩和陈然狼吞虎咽地吃着煎蛋和牛奶,子安小口小口地拨弄着碗里的粥,没什么胃口。
“多吃点,不吃饭哪有力气。”我把一个剥好的鸡蛋放进他碗里。
陈浩瞥了一眼,含糊不清地说:“就是,瘦得跟豆芽菜似的,难怪老被人推倒。”
我端着牛奶杯的手顿住了。子安的头埋得更低了。
“陈浩,”我看着他,“吃饭的时候,好好吃饭。”
他和我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挑衅和无谓。他没再说什么,但那种沉默的对抗,比顶嘴更让人难受。
吃完早饭,陈浩和陈然霸占了客厅的电视,玩起了游戏机。那是陈磊上个月新买的,说是为了“丰富孩子们的课余生活”。但手柄只有两个,大部分时间都攥在他们兄弟俩手里。子安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我收拾完厨房,想去看看子安。推开门,他正坐在地毯上,对着一箱子零散的乐高积木发呆。那面被拆掉的乐高墙,曾经是他最骄傲的王国。他会花上整个周末,在上面拼出宇宙飞船、恐龙和城市。现在,那些“国民”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散兵游勇。
“想拼个什么?”我坐到他身边。
他摇摇头,拿起一块红色的积木,又放下。“拼不起来了。底板都拆了。”
我心里一酸。是啊,根基都没了,空中楼阁又要建在哪里?
“妈妈陪你。我们可以在地毯上拼一个平面的城市。”我试着鼓励他。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默默地拼着积木。客厅里传来游戏机里打斗的音效和陈浩的大呼小叫。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把这个家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下午,陈磊终于醒了。他揉着太阳穴走出房间,看到乱糟糟的客厅,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到沙发上,看两个侄子玩游戏。
“叔叔,这关太难了,你帮我打!”陈然把手柄递给陈磊。
陈磊接过来,熟练地操作起来,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看我的。想当年,你叔叔我可是游戏厅一霸。”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们三个人身上,看起来就像一幅其乐融融的父子图。而我和子安,在另一间房里,像是这个家的局外人。
过了一会儿,陈磊走进来,看见我们俩坐在地上。
“怎么不去客厅玩?”他问。
“客厅太吵了。”我回答。
“子安就是太内向了,要多跟哥哥们玩,才能开朗点。”他说着,踢了踢地上的积木,“还玩这个,多大了。男孩子就该玩点对抗性的游戏。”
我没说话。子安抓着积木的手指,微微泛白。
陈磊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说:“对了,下周你大哥大嫂的忌日,我打算带他们兄弟俩回趟老家,去墓地看看。顺便,也看看他们奶奶。”
“我跟子安……”
“你们就别去了。”他打断我,“来回折腾,子安下周还要上学。我一个人去就行,周五晚上走,周日晚上回来。”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是在跟我商量,只是在通知我。自从侄子们来了之后,这样的“通知”越来越多。家里的开销,他决定;孩子们的教育,他决定;甚至连周末的安排,他也一手包办。
“陈磊,”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家里的开销,是不是有点紧张了?”
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还行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上个月,你给陈浩报了那个三千块的篮球训练营。这个月,又要给陈然请钢琴家教,一节课五百。我昨天看了下账单,我们这个月的活期存款,只剩下不到两万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陈述事实,而不是指责。我做财务工作,对数字极其敏感。每一笔不寻常的支出,都像是在我的专业领域里敲响警钟。
“那能怎么办?”他的声音大了起来,“他俩学习跟不上,总得补补吧?陈浩喜欢打球,陈然有点音乐天赋,不能耽误了孩子!我哥我嫂就留下这么点血脉,我能不管吗?”
“我没说不管。可是子安呢?他去年就想报的那个少儿编程班,一学期四千块,你当时说太贵了,再等等。现在呢?”
“那能一样吗?”他脱口而出,“子安有我们,他们有什么?他们只有我了!林舒,我以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斤斤计较?”
“斤斤计较?”这四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插进我的心脏。“我每天算着家里的开销,想着怎么在菜市场省下几块钱,给你,给这个家减轻负担,这叫斤斤计g较?陈磊,这个家不止有你的责任,也有我的。子安也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子安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陈磊看着子安,脸上的怒气消退了一些,换上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挥挥手,像是要赶走空气中这些烦人的争吵。
“好了,别说了,孩子还在这儿呢。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别管了。”
他又一次用这句话结束了我们的谈话。他总是这样,把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然后用一种“为了这个家我付出一切”的姿态,堵住我所有的嘴。
那个下午,我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我帮子安把拼了一半的“城市”收进箱子里,那些彩色的塑料块碰撞在一起,发出空洞的声响。
晚上,我躺在床上,背对着陈磊。我能感觉到他翻了个身,朝向我这边,一只手试探着想放到我的肩膀上。
“睡了?”他小声问。
我没动,假装睡着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去。一声轻微的叹息,消散在黑暗里。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我想起那面被拆掉的乐高墙,墙上留下了许多小小的孔洞,像一张哭泣的脸。我们这个家,也像那面墙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被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洞,冷风正从那些洞里,呼呼地往里灌。
第三章 一碗水
周一的早晨,总是像一场战争。我六点半起床,在厨房里旋转,像个永不停歇的陀螺。三个孩子的早餐,三个人的校服,三个人的水壶。
“我的红领巾呢?”陈然在客厅大叫。
“我的篮球袜找不到了!”陈浩的声音从他们的房间传来。
我放下手里的锅铲,先去帮陈然翻出压在沙发垫下的红领巾,又去阳台的衣架上取下陈浩的袜子。等我回到厨房,锅里的粥已经有点糊了。
子安默默地站在餐桌旁,自己穿好了校服,背上了书包,手里拿着一个空水壶。
“妈妈,我的水壶。”他小声提醒我。
我心里一阵愧疚,赶紧接过水壶给他灌满温水。陈磊从房间出来,已经穿戴整齐,他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客厅,眉头紧锁。
“快点快点,都要迟到了!”他催促着,然后一手拉一个侄子,往门口走去,“子安,快跟上!”
我把早餐胡乱塞进三个饭盒里,让他们带到路上吃。关上门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靠在门上,看着一片狼藉的家,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样的早晨,已经持续了快一年了。
下午,我接到了陈磊的电话。他很少在上班时间主动联系我,除非有什么要紧事。
“林舒,你现在方便吗?帮我个忙。”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兴奋,“我托朋友给陈浩找了个机会,可以去市体校的少年队试训。就在这周三下午,需要家长带着过去。我走不开,你替我去一趟。”
“周三下午?我要上班。”
“请个假嘛。这可是大事,关系到孩子的前途。万一选上了,以后就是专业运动员了,多有出息!”
我沉默了。请假半天,意味着我晚上要加班到深夜,才能把手头的工作做完。而且,这个月的全勤奖也就没了。
“……我知道了。”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为了他口中的“大事”。
周三下午,我跟部门主管请了假,提前一个小时离开公司,赶到陈浩的学校接他。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篮球包,看到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婶婶,你怎么才来?别人都走了。”
“路上有点堵车。”我解释道。
我们打车去市体校,路上,他一直在玩手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到了体校,篮球馆里已经有很多家长和孩子了。教练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很严厉。孩子们在场上做着各种测试,折返跑,运球上篮,家长们则在场边紧张地观望着。
陈浩的身体素质确实不错,在同龄人里很高,跑得也快。但他的眼神里,总有一种不耐烦的散漫。轮到他做投篮测试时,十个球,只进了三个。
教练把他叫到一边,说了几句什么,他耷拉着脑袋走了回来。
“怎么样?”我问。
“没选上。”他把篮球往地上一扔,闷闷不乐地说,“教练说我基本功太差,态度也不端正。”
回去的路上,车里气氛很沉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快到家时,他突然开口:“都怪你。”
我愣住了:“怪我什么?”
“你要是早点来,我就能多热身一会儿,肯定就选上了。”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我看着他,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脸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怨怼。那一刻,我心里的疲惫达到了顶点。我为他请假,扣了工资,陪着他奔波了一个下午,换来的却是一句埋怨。
晚上,陈磊回来,得知结果后很失望。他把陈浩叫到房间里,关起门训了半天。我能听到他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和陈浩不服气的顶撞。
“我花了多少心思给你找这个机会!你自己不争气,还怪别人!”
“你又不是我爸,凭什么管我!”
“啪”的一声脆响,应该是陈磊打了他。接着是陈浩的哭喊和摔门的声音。
陈磊从房间里出来,脸色铁青。他看到我,像是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出口。
“你看看!都是你惯的!让你带他去,你就是这么带的?慈母多败儿,你这个婶婶当得也太‘慈’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无法理解他的逻辑,“是他自己基本功不行,态度有问题,教练没选上,怎么就成了我的错?”
“你要是平时多督促他练习,能是这个结果吗?你对子安那么上心,对他俩呢?你敢说你心里那碗水端平了?”
一碗水端平。他又提到了这个词。
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陈磊,我问你,这个家里,到底谁没有把水端平?子安的编程班,你舍不得。陈浩的篮球营,三千块你眼睛都不眨。陈然的钢琴课,一节五百,我们家有这个条件吗?你总说他们可怜,没有父母。是,他们可怜。可是子安呢?子安就活该为他们的可怜让路,活该被牺牲吗?”
我把积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可理喻。”
说完,他摔门进了书房,再也没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又一次分房睡了。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我一直在想那碗水。为了端平它,我一直在努力地往里面添水,添我自己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耐心,我的委屈。可是现在,这碗水不仅没有端平,反而要从碗沿漫出来了,快要把我给淹没了。
我意识到,问题不在于水,而在于那个端水的人。他的心,从一开始就是歪的。
第四章 生日礼物
十月,秋意渐浓。子安的生日快到了。
往年,我们都会提前很久就开始计划。问他想要什么礼物,想去哪里庆祝,邀请哪些小朋友。但今年,这一切都悄无声息。
周五晚上,我帮子安检查作业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下周四就是你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吗?”
他正在写字的笔停了下来,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有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没什么想要的。”
“怎么会呢?总有一样东西想要的吧?告诉妈妈。”
他犹豫了很久,才小声说:“我们班同学新买了一个奥特曼,是赛罗奥特曼的十周年纪念版,会发光,关节都能动,特别帅。但是……可能有点贵。”
我立刻上网查了一下,那个模型玩具,官方售价是499元。对于一个玩具来说,确实不便宜。但对于一年一次的生日礼物,我觉得完全可以接受。
“好,妈妈给你买。”我爽快地答应了。
子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两颗被点燃的星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摸了摸他的头。看到他久违的笑容,我觉得这499块钱,花得太值了。
我当晚就在网上下了单,特意选了加急配送,确保能在生日前送到。
周日,快递到了。我趁着侄子们出去打球,把子安叫到房间,把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他。他抱着盒子,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小心翼翼地拆开,把那个银蓝相间的奥特曼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
“太酷了!谢谢妈妈!”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叮嘱他:“这个礼物先收好,不要拿出去玩,等生日那天再拿出来,好不好?”
他懂事地点点头,把奥特曼放回盒子里,藏进了自己的衣柜深处。
那几天,子安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他会主动跟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我看着他的变化,心里感到一丝欣慰。或许一个玩具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它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被重视的。
生日那天是周四。早上,我煮了长寿面,卧了三个荷包蛋。子安吃得很香。陈磊也难得地说了句“儿子,生日快乐”,还给了他一个一百块的红包。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很美好。
然而,平静往往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
下午五点多,我正在公司处理最后的报表,手机响了。是家里的座机号码。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接通电话,是陈然带着哭腔的声音。
“婶婶,你快回来!哥哥……哥哥把子安哥哥的玩具弄坏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我几乎是跑着冲出办公室的。一路闯了两个红灯,出租车司机都忍不住提醒我。我什么也听不进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子安的奥特曼。
推开家门,客厅里一片狼藉。子安坐在地毯上,怀里抱着那个奥特曼,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陈浩站在一边,一脸不服气。陈然躲在沙发后面,吓得不敢出声。
我冲过去,从子安手里接过那个奥特曼。它的右臂被硬生生地掰断了,掉在一旁。胸口的计时器也被抠掉了,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宇宙英雄,此刻像一具残破的尸体。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陈浩!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
“我就是想看看,他非不给,小气鬼!”陈浩梗着脖子,大声嚷嚷,“我一不小心就弄坏了,又不是故意的!”
“不小心?”子安抬起满是泪水的小脸,哭着反驳,“你就是故意的!你抢我的,我不给,你就把它摔在地上,还用脚踩!”
“我没有!”陈浩还在狡辩。
“我看到了!”躲在后面的陈然小声说,“哥哥就是故意的……”
真相大白。我看着陈浩,怒火在我胸中燃烧,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焚尽。我扬起了手,想一巴掌扇下去。
但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我不能打他。他不是我的儿子。我打了他,陈磊会怎么想?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
我深呼吸,放下手,拿出手机,给陈磊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你马上回来。现在,立刻。”
半个小时后,陈磊回来了。他看到眼前的景象,皱起了眉。
“又怎么了这是?”
我把那个破碎的奥特曼递到他面前。“你问你的好侄子。”
陈磊听完陈浩颠三倒四的解释,又看了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子安,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蹲下身,对子安说:“子安,不哭。一个玩具而已,坏了,爸爸再给你买一个就是了。”
就是这句话,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我心中压抑已久的炸药桶。
“再买一个?”我冷笑起来,“陈磊,你知道这个奥特曼是什么吗?这是他的生日礼物!是限量版!是你儿子盼了很久很久的生日礼物!现在,它在你生日这天,被你的侄子,故意毁掉了!你跟我说,再买一个?”
“那你想怎么样?”陈磊站起身,也有些恼火了,“他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我已经批评他了,你还想让我把他打一顿吗?”
他转向陈浩,语气软了下来:“陈浩,去,给弟弟道个歉。”
陈浩不情不愿地走到子安面前,含糊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好了,道歉也道了。”陈磊像个法官一样,宣布结案,“林舒,你也别抓着不放了。多大点事,非要闹得鸡飞狗跳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息事宁人的脸,看着他眼中对侄子的袒护和对儿子的敷衍。那一刻,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比那个奥特曼,碎得更彻底。
第五章 账本
那个破碎的奥特曼,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我们之间。
陈磊试图修复它。他真的上网去买同款,却发现早已断货,二手平台的价格被炒到了上千。他又买了许多别的玩具,堆在子安的房间里,有赛车,有变形金刚,有更贵的乐高。但子安一眼都没看。他把那个断了手臂的奥特曼用胶带歪歪扭扭地粘好,放在床头,每天睡觉前都会看一看。
他不再哭了,也不再笑了。他变得异常沉默,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陈浩因为这件事,被陈磊禁足了一个周末。但这种惩罚,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周一,他又像没事人一样,和同学勾肩搭背地去上学了。
这个家,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地底下,岩浆正在汹涌。
我开始失眠。每个深夜,我都会睁着眼睛,听着身边陈磊平稳的呼吸声,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岛。我开始反思,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想起我的工作。作为一名财务,我最擅长的就是整理账目,从一堆混乱的数字中,找到问题的根源。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买来一个新的账本,很厚,牛皮纸的封面,看起来很严肃。我开始记账。不是那种只记柴米油盐的流水账,而是分门别类,清清楚楚。
“日常开销”一栏,包括菜金、水电煤、物业费。
“教育支出”一栏,我分了三个子项目:陈子安,陈浩,陈然。
“娱乐及其他”一栏,记录了所有非必要开销。
我翻出过去一年的银行流水、信用卡账单、支付宝和微信的支付记录,一笔一笔地誊写到账本上。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我每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就在书房的小台灯下,写到凌晨。
数字是不会说谎的。
一笔笔记录,像一个个冰冷的证据,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过去一年:
给陈浩报篮球、足球、游泳兴趣班,花费一万两千元。给他买名牌球鞋、球衣,花费三千余元。
给陈然请钢琴、美术家教,花费近两万元。给他买画材、演出服,花费两千余元。
两个侄子每年的商业保险,是我和陈磊工资卡里出的,一人八千,共一万六。
而子安呢?
他只上了一个在线的围棋课,一学期一千八百元。他想要的编程班,被以“太贵”为由拒绝了。他穿的衣服鞋子,大多是普通运动品牌,很少超过三百。他的保险,是最基础的学生险。
我把三个人名下的教育支出总额,用红笔圈了出来。
陈浩:15000+
陈然:22000+
陈子安:1800
这悬殊的对比,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一直以为,陈磊只是在情感上有所偏颇,但我没想到,在金钱上,这种不公已经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
我们家的总收入,我和他加起来,税后大概在四十万左右。在杭州,这是一个不算高但也不算低的水平。要养活三个孩子,还要还房贷,本就捉襟见肘。而他,却如此慷慨地,把绝大部分资源,都倾斜给了他的侄子。
账本的最后一页,我统计了总账。过去一年,花在两个侄子身上的钱,包括吃穿用度、教育、医疗,总计超过了十万元。而我们家的总存款,不升反降,少了三万。
我合上账本,手脚冰凉。
这不是在养孩子,这是在填一个无底洞。一个用亲情和责任绑架了我们所有人的无底洞。
有了这个账本,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它像一个锚,让我在情绪的海洋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点。我不再和他争吵,不再抱怨。我只是默默地,继续记录着每一笔开销。
十一月,天气转冷。学校要给孩子们订做冬天的校服。一套是两百八。我需要准备八百四十块钱的现金。
我跟陈磊说起这件事。他当时正在看手机,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你先垫上。”
又是这样。家里的大额支出,他大包大揽,从不和我商量。而这些日常的、琐碎的开销,他总是让我“先垫上”。
我没有再说什么。第二天,我去银行取了九百块钱现金,把其中八百四十块,分装在三个信封里,写上各自的名字,交给了孩子们。
晚上,我在账本上记下了这一笔:
11月8日,校服费。
陈子安:280元。
陈浩:280元。
陈然:280元。
我看着这三个完全相等的数字,第一次觉得,原来“公平”这两个字,写下来是这么的简单,做起来却那么的难。
写完,我把账本放回书桌上锁的抽屉里。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等待时机引爆的炸弹。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派上用场。
第六章 一扇门
子安开始锁门了。
这是我最近发现的变化。以前,他的房门总是敞开的,欢迎我随时进去。现在,只要他一个人在房间里,门就会从里面反锁。
我第一次发现,是上周六的下午。我切了一盘水果想给他送进去,却发现门把手拧不动。我敲了敲门。
“子安,开门,妈妈给你送水果。”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率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一条缝。他从门缝里探出头,接过果盘,小声说了句“谢谢妈妈”,然后又迅速地把门关上了。我听到了“咔哒”一声,是锁舌弹回的声音。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一扇锁上的门,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更是人心。他在房间里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在害怕什么?
我问过陈磊。他的反应一如既往地迟钝。
“锁门就锁门呗,孩子大了,需要有自己的隐私空间。你别大惊小怪的。”
可子安才八岁,他需要什么复杂的隐私?他只是需要一个不被打扰,不被侵犯的安全空间。而这个家里,唯一能给他提供这种安全感的,只剩下那扇薄薄的木门和一把小小的锁。
冬天来了,期末考试也近了。学校的节奏明显加快,作业和测验也多了起来。我每天晚上都要花更多的时间,来辅导三个孩子的功课。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工作。陈浩和陈然的基础很差,很多知识点都要从头讲起。尤其是陈浩,已经上了五年级,却连四年级的应用题都做不明白。他很烦躁,我讲了两遍,他就不耐烦地把笔一扔。
“不写了!烦死了!”
“陈浩,你坐下。这道题不弄懂,后面的更不会。”我耐着性子说。
“反正我也学不会!我就是笨!”他冲我嚷嚷。
陈磊听见声音,从书房走出来。“怎么了?”
“我不想写作业!”陈浩立刻找到了靠山,向他叔叔告状,“婶婶非逼我写!”
陈磊走过来,看了看那道题,也皱起了眉。他自己上学时成绩就不好,对这些弯弯绕绕的数学题更是头疼。
“行了行行了,今天就先写到这吧。别逼孩子太紧。”他对我说,然后拍了拍陈浩的肩膀,“走,跟叔叔看会儿电视,放松一下。”
就这样,陈浩理直气壮地放下了作业本,跟着陈磊去了客厅。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一桌子的烂摊子。
我转头去看子安。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作业,正在安静地做着课外练习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写着,仿佛客厅里的声音,和他无关。
但我知道,他都听见了。他看见了爸爸是如何纵容哥哥,又是如何无视自己。
深夜,我批改完陈然的作业,已经是十一点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卧室。陈磊已经躺下了,正在看手机。
“你跟他说说,不能这么由着他。快考试了,作业都不完成怎么行?”我坐在床边,轻声说。
“说什么?你没看到他那副样子吗?再逼下去,他都要跟我动手了。”陈磊把手机一放,语气里满是无奈,“这孩子,越大越难管。叛逆期到了。”
“他才十岁,叛逆什么?就是被你惯的。你从来不对他严格要求,他当然有恃无恐。”
“我怎么没严格要求?我上次不还打他了吗?有什么用?他现在心里有怨气,觉得我们不是他亲生父母,对他不好。我们得顺着他点,多给他点关爱,才能把他的心捂热。”
又是这套“捂热”理论。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那子安呢?子安就不需要关爱了?”我忍不住反问,“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子安看在眼里,会怎么想?”
“子安不是好好的吗?学习自觉,性格也乖。”他理所当然地说,“他比他两个哥哥省心多了,这不挺好吗?”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
原来,在陈磊的逻辑里,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因为子安“省心”,所以他的需求就可以被忽略,他的感受就可以被无视。这是一种多么荒谬又残忍的逻辑。
“陈磊,”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子安最近为什么总锁门吗?”
他愣了一下。
“因为这个家,已经让他没有安全感了。只有在那个锁起来的小空间里,他才能觉得自己的东西不会被抢走,自己不会被欺负。那扇门,不是为了隐私,是为了防御。他在防御自己的亲人。”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寂静的房间。
陈磊的脸色变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我知道,我的话刺痛他了。但这种刺痛,远远比不上子安心里承受的万分之一。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我到处找子安,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只能听见他的哭声,从一扇扇紧锁的门后传来。我拼命地去推那些门,却一扇也推不开。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天还没亮,窗外一片漆黑。我悄悄地走到子安的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静悄悄的。
我试着轻轻转动门把手。门,果然是锁着的。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眼泪无声地滑落。我的儿子,就把自己这样关起来了。而我,这个当妈妈的,却连他心里的那扇门,都打不开了。
第七章 压岁钱
一月份,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子安的成绩一如既往地稳定,全班前五。陈然的成绩中等偏下,勉强及格。而陈浩,数学和英语都亮起了红灯,不及格。
成绩单发下来的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很压抑。陈磊把陈浩叫到书房,关上门,我们又能听到他压抑的训斥声。但这一次,没有争吵,只有陈磊一个人在说。
过了很久,陈磊出来了,满脸的挫败感。
“他跟我说,他不想读了。读不进去。”陈磊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我真是没办法了。”
我把一杯温水递给他。“别急,慢慢来。或许他不是读书的料,可以看看别的出路。”
“能有什么出路?他才五年级!”陈磊烦躁地摆摆手。
这件事,最终以陈磊给陈浩找了一个更贵的“一对一”补习班而告终。一个小时三百块,每周两次。我看着他又一次毫不犹豫地转账,然后在我的账本上,默默记下了这笔新的支出。
很快,就到春节了。
这是侄子们在我们家过的第二个春节。陈磊提议,今年回他老家过年。他老家在北方一个四线小城,他父母,也就是孩子们的爷爷奶奶,都还在那里。
我没有反对。我知道,他是想让两个孩子回去看看,感受一下亲情。
大年二十九,我们一家五口,大包小包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高铁上,陈浩和陈然很兴奋,一路都在打闹。子安则安静地靠着窗,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手里捏着那个断臂的奥特曼。
回到老家,公公婆婆见到两个孙子,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们拉着陈浩和陈然的手,嘘寒问暖,把他们当成了宝。相比之下,对子安,就显得客气而疏远。
年夜饭桌上,公公拿出了三个厚厚的红包。
“来,爷爷给的压岁钱。”他把其中两个最大的红包,分别递给了陈浩和陈然。“你俩没爸没妈,爷爷奶奶得多疼你们点。这里面是一万块,自己收好,当学费。”
然后,他把剩下的那个,明显薄了很多的红包递给子安。“子安也有一份,两千块。好好学习,听爸妈的话。”
我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凉了半截。我能理解老人的偏心,但我无法接受这种毫不掩饰的区别对待。
子安捏着那个红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陈磊在一旁打着圆场:“爸,您给太多了。他们都是小孩,用不了这么多。”
“给孩子的,应该的。”婆婆笑着说,“浩浩和然然正是用钱的时候,得多给点。子安有你们呢,不缺这个。”
一句话,又把子安划到了“外人”的圈子里。
吃完饭,孩子们在院子里放烟花。我帮婆婆收拾碗筷,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林舒啊,我知道你辛苦了。但你得明白,陈磊这么做,是为了他哥,为了我们陈家的脸面。你多担待点,别跟他闹别扭。”
我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晚上,回到我们临时的房间,我跟陈磊提起了压岁钱的事。
“你爸妈这么做,也太明显了。子安会怎么想?”
“那是我爸妈的钱,他们愿意给谁多少,我能管得着吗?”陈磊正在脱衣服,语气有些不耐烦,“再说了,他们说得也没错。浩浩和然然情况特殊,多给点怎么了?你又在计较这个。”
“我不是计较钱,我是计较态度!他们把子安当什么了?”
“行了,大过年的,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他钻进被窝,翻了个身,“赶紧睡吧,明天初一还要早起拜年呢。”
他又一次,用“大过年的”堵住了我的嘴。
第二天,我们去亲戚家拜年。每到一处,陈浩和陈然都会收到比子安多几倍的压岁钱。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们,夸他们“懂事”,夸陈磊“有担当”,夸我这个婶婶“贤惠”。
我像一个木偶,被贴上了“贤惠”的标签,微笑着接受所有人的赞美,然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角落里,被一点点地忽视。
初三晚上,我看见子安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他收到的所有压岁钱,大概有五千多块。
我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在数钱呢?”
他点点头,然后把那些钱,连同爷爷给的两千块,一起递给我。
“妈妈,给你。”
“这是给你的压岁钱,你自己收着。”我说。
他摇摇头,很认真地说:“妈妈,你拿去给哥哥交学费吧。我听见叔叔说了,哥哥的补习班很贵。”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决堤了。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的儿子,我那个才八岁的儿子,他什么都懂。他懂家里的窘迫,懂父母的为难,懂所有人的偏心。他甚至想用自己小小的肩膀,来扛起这个家不公的重担。
“不用。”我哽咽着说,“你的钱,就是你的。谁也拿不走。家里的事,有爸爸妈妈。”
我把钱塞回他的口袋里。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那一刻,我下定了一个决心。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我的儿子,我必须做点什么。这个不健康的家,就像一个肿瘤,正在慢慢吞噬掉我孩子身上所有的光。如果不能切除它,我们都会被它拖进深渊。
第八章 最后一根稻草
春节假期结束后,我们回到了杭州。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我开始有意识地保护子安。我不再强求他融入哥哥们的世界,而是鼓励他发展自己的兴趣。我用自己的私房钱,给他报了那个他念叨了很久的少儿编程班。每个周六的下午,我会亲自送他去,然后坐在教室外的休息区等他。
看着他坐在电脑前,专注地拖动着那些代码模块,脸上露出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陈磊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他看到我周末带着子安出门,问过一次。
“带他去上什么课了?”
“编程。”我平静地回答。
他皱了皱眉:“不是说太贵了吗?”
“我用我自己的钱报的。”我看着他,“这笔钱,我没记在我们的公共账本上。”
他愣住了,似乎从我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从那以后,他再也没问过关于编程班的事。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或者说,一种心照不宣的割裂。
三月,学校组织春游,去郊区的植物园。孩子们都很兴奋。老师要求每个孩子准备一份午餐便当。
头一天晚上,我花了很长时间,准备了三份一模一样的便当。有子安爱吃的照烧鸡腿,有陈浩喜欢的可乐鸡翅,还有陈然钟爱的厚蛋烧。我还用模具把米饭压成了可爱的熊猫形状。
第二天早上,我把便当盒交给他们,叮嘱他们中午和同学一起分享。
然而,下午,我又一次接到了王老师的电话。
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再平静,而是带着一丝急切和愤怒。
“陈子安妈妈,您能马上来一趟学校吗?子安出事了!”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怎么了?是不是又……”
“不是打架。”王老师打断我,“他……他从学校的滑梯上跳下来了,把腿摔了。现在医务室的老师正在做紧急处理,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准备送他去儿童医院。”
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等我冲进急诊室,子安已经被送去拍片子了。陈磊也接到了我的电话,从公司赶了过来,脸色煞白。
我们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着。几分钟后,一个护士走了出来。
“谁是陈子安的家属?”
“我们是!”我们俩同时冲了过去。
“检查结果出来了,右腿胫骨骨裂。不是很严重,但需要打石膏固定,静养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子安被推了出来,右腿上打着厚厚的白色石膏。他的小脸因为疼痛和害怕,皱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看到我,他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疼……”
我把他抱在怀里,心疼得像被刀割一样。
王老师也跟着来了医院。她把我们叫到一边,脸色凝重。
“陈先生,陈太太,关于今天下午的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你们详细说一下。”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们调看了监控。子安不是自己不小心跳下来的。他是……被陈浩推下来的。”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凝固了。
陈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可能!王老师,您是不是搞错了?陈浩怎么会推他弟弟?”
“监控视频我们都看了,学校领导也看了。当时有几个孩子在滑梯上玩,发生了争执。陈浩就在子安背后,伸手推了他一把。我们已经通知了陈浩的班主任,让他把陈浩带到教导处了。”
王老师的话,像一把铁锤,把我们最后的幻想都击得粉碎。
我看着病床上,因为疼痛而昏睡过去的儿子,看着他腿上那刺眼的石膏。我想到他这三个月都无法正常走路,无法上学,无法去他心爱的编程班。我想到他那句“哥哥是故意的”。我想到那个破碎的奥特曼。我想到他锁上的房门。
所有被我压抑、忍耐、回避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我转过身,看着陈磊。他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磊。”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冷得像冰。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沉重而清晰。
他愣住了,像是没听清我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受够了。我儿子也受够了。这个家,我不要了。儿子,我要带走。”
我看着他震惊而痛苦的脸,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你不是要当个好叔叔吗?你不是要替你哥养儿子吗?好,我成全你。”
“你跟你那两个好侄子,过去吧!”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这不是稻草。这是一块巨石,它不仅压垮了我,也彻底砸碎了我们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家。
第九章 摊牌
陈磊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然后是暴怒。
“林舒,你疯了?就因为这点事,你就要离婚?”他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低吼,声音引来了旁人的侧目。
“这点事?”我冷笑,指着病房里躺着的子安,“我儿子躺在里面,腿断了,你说这是‘这点事’?陈磊,在你眼里,到底什么才算是大事?非要等到出了人命你才觉得是大事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的愤怒渐渐被一种无力的苍白所取代。
王老师在一旁尴尬地劝道:“两位家长,先冷静一下,孩子还需要照顾。”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跟王老师道了谢,让她先回学校,学校那边的事情,我们之后会去处理。
送走王老师,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沉默像一块巨大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不同意离婚。”过了很久,陈磊才开口,声音沙哑,“林舒,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不能因为这个就散了。我知道我对子安关心不够,我改,我以后一定改。”
“改?”我看着他,觉得无比讽刺,“陈磊,你还记得子安胳膊肘上的创可贴吗?你还记得那面被拆掉的乐高墙吗?你还记得那个被毁掉的奥特曼吗?每一次出事,你都说你会改。结果呢?事情只是一次比一次更严重。你的承诺,在我这里,已经一文不值了。”
“这次不一样!陈浩他……他太过分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他急切地保证着。
“教训?你怎么教训?打他一顿?骂他一顿?然后呢?过两天,你又会觉得他可怜,没爸没妈,又去加倍地补偿他。这种戏码,我已经看腻了。”
我的平静让他感到了恐惧。他知道,我不是在说气话。
“那你想怎么样?”他问。
“很简单。两个选择。”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们离婚。房子是婚前财产,写的是我的名字,你们搬出去。子安归我,抚养费我们按法律程序走。”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我们这套房子,首付是我父母出的,所以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这是我最后的底牌。
“第二呢?”他咬着牙问。
“第二,不离婚也可以。”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让你侄子走。送回老家让你爸妈带,或者送去寄宿学校,我不管。总之,他们不能再住在这个家里。”
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立刻跳了起来。“不行!这绝对不行!我答应过我哥,要亲自把他们抚养成人!我怎么能把他们送走?那我成什么人了?”
“那你又想当什么人?”我针锋相对,“一个为了所谓的承诺和脸面,连自己亲生儿子安危都不顾的‘好叔叔’?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家分崩离析,却无动于衷的丈夫和父亲?”
“陈磊,你选吧。是要你的大家,还是要我们这个小家。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答案。”
我把选择题,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面前。没有模糊地带,没有回旋余地。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靠在墙上,双手抱着头。我知道这个选择对他来说有多残忍。一边是死去哥哥的嘱托和血脉亲情,一边是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但我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子安的石膏腿,就是我的底线。谁碰了,我就跟谁拼命。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医院走廊里的灯光惨白,照着我们俩同样惨白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子安在病房里叫了一声“妈妈”。
我立刻推门进去。他醒了,麻药的劲儿可能过去了,疼得直哼哼。我给他倒了水,安抚他,给他讲故事。
陈磊也跟了进来,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子安。
子安看到他,眼神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往我怀里缩了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深深地刺进了陈磊的心里。我看到他的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那天晚上,我留在医院陪床。陈磊一个人回了家。他没有给我答案,但我知道,他内心的天平,已经开始剧烈地摇晃。
深夜,子安睡熟了。我坐在陪护椅上,拿出我的那个账本。我翻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笔记下了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3月12日,子安右腿胫骨骨裂,陈浩所为。我提出离婚。”
写完,我合上本子。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家庭账本了。这是我的血泪史,是我为我儿子,为我自己,战斗的檄文。
第十章 裂痕
陈磊是在第二天下午,带着陈浩一起来的医院。
陈浩的眼睛是肿的,脸上还有淡淡的指痕,显然是挨了打。他站在病房门口,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陈磊把他推到子安的病床前。
“道歉。”陈磊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陈浩抬起头,看了看子安腿上的石膏,嘴唇哆嗦着,终于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子安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大点声!拿出你的诚意来!”陈磊厉声喝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陈浩带着哭腔喊了出来,眼泪掉了下来。
陈磊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林舒,你看……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他知道错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迟来的道歉。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如果教训有用,子安的腿就不会断。
“说完了吗?”我问。
陈磊愣住了。
“说完了就带他走吧。子安需要休息,不想看到不相干的人。”我下了逐客令。
“林舒,你非要这样吗?”陈磊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
“对,我非要这样。”我站起身,把他和陈浩一起推到门外,“陈磊,我的选择题,你还没给我答案。在你做出决定之前,不要再带他出现在我儿子面前。”
我“砰”地一声关上了病房的门,把他们所有的表情都隔绝在外。
门外传来陈磊压抑的怒吼和陈浩的哭声,然后渐渐远去。
病房里,子安从被子里探出头,小声问:“妈妈,哥哥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我们家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回答。我不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是漫长的拉锯战。
陈磊每天都会来医院,给我和子安送饭,削水果,做他所有能做的事情,试图弥补。但他绝口不提那道选择题。
我知道他在拖。他在等我心软,等这件事慢慢平息,等一切回到“正轨”。
但我已经回不去了。
子安住院一个星期后,医生说可以回家静养了。出院那天,陈磊叫了车来接我们。回到家,我发现家里发生了一些变化。
原本属于陈浩和陈然的那个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上下铺的床不见了,换成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墙上,重新贴上了子安喜欢的星空壁纸。
客厅里,侄子们的玩具和杂物也都不见了。整个家,看起来像是回到了他们来之前的样子。
陈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到我们回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婶婶”。
“陈浩呢?”我问。
“叔叔把他送到一个全封闭的武术学校去了。”陈然小声回答,“说是让他去磨磨性子。”
我看向陈磊。
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声音疲惫。“林舒,我把陈浩送走了。至少半年才能回来一次。这样,你满意了吗?我们不离婚,好不好?”
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送走一个,留下一个。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以为这是一种妥协,一种让步。但在我看来,这只是在回避核心问题。他还是没有选择我们这个小家。他只是把问题儿童暂时隔离了,却把问题的根源,留在了家里。
“陈然呢?”我抽出我的手,平静地问。
“然然还小,又乖,总不能也送走吧?他一个人,我爸妈也带不了。就让他留下吧,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出任何事。”
我看着躲在沙发角落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的陈然,心里叹了口气。
我累了。这场战争,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子安还需要我照顾,我没有力气再继续撕扯下去了。
“好。”我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也是给我们这个家,最后一次机会。”
陈磊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恢复了难得的平静。陈磊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和子安身上。他学着给子安做营养餐,每天背他上下楼去晒太阳,晚上陪他读书。他对我,也前所未有地体贴和殷勤。
他似乎在用行动证明,他可以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子安的腿在慢慢恢复。他开始可以在家拄着拐杖走动了。编程课落下了,老师把课程资料发了过来,他就在家自学。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合。它只会隐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等待下一次的爆发。
四月底的一天,是周末。我扶着子安在小区里散步,陈磊和陈然在家。
走到一半,我发现忘带水了,就让子安在长椅上等我,我一个人上楼去取。
我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没有人。我以为他们在房间里,也没在意。拿了水壶,转身准备走的时候,我听见书房里传来了陈磊压低了的声音。
“……钱收到了吗?够不够?不够叔叔再给你想办法……”
是他在和陈浩打电话。
“……在学校要听话,别再惹事了。缺什么就跟叔叔说……嗯,我知道你委屈,是叔叔对不起你……等你回来,叔叔给你买最新款的游戏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和补偿的意味。
我站在门口,手脚冰凉。
原来,他所谓的“送去磨性子”,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补偿,在纵容。他把陈浩的错误,归结为自己的“对不起”。
我没有出声,悄悄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阳光很好,但我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我看着楼下长椅上,儿子孤单的背影,和他旁边那副空荡荡的拐杖。
我明白了。陈磊的心,从来就没有真正回来过。他的人虽然留在了这个家里,但他的责任,他的愧疚,他的情感重心,依然牢牢地系在他哥哥的那两个儿子身上。
我们之间那道裂痕,根本没有被修复。它只是被一层虚假的平静掩盖了。而现在,这层遮羞布,被他自己亲手揭开了。
第十一章 最后的晚餐
五一假期,陈磊提议,全家一起出去吃顿饭。
“子安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也该出去透透气了。就当是庆祝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我看着他,没有拒绝。
他订了一家环境不错的杭帮菜馆,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是西湖的夜景,灯火璀璨。
席间,陈磊不停地给子安和我夹菜,讲着公司里的趣闻,努力地活跃着气氛。陈然坐在旁边,很安静,小口地吃着饭。
“林舒,尝尝这个东坡肉,他们家的招牌。”他把一块烧得油光锃亮的肉夹到我碗里。
我看着碗里的肉,忽然没什么胃口。
“陈磊,”我放下筷子,平静地开口,“我们谈谈吧。”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在这儿谈?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吗?”
“回家,你只会逃避。”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但你没有珍惜。”
他沉默了,握着筷子的手,指节泛白。
“上周,我听到你给陈浩打电话了。”我直接揭开了那层遮羞布,“你在电话里说,你对不起他。你承诺给他买最新的游戏机。”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我就是安慰安慰他。”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安慰?陈磊,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吗?”我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可悲,“犯错的人是陈浩,受伤的人是子安。你不安慰自己的儿子,却去跟那个施暴者说‘对不起’。你觉得这正常吗?”
“我……”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幸运飞艇开奖记录
“你没有对不起他。你对不起的,是我,是子安,是我们这个家。”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你以为把陈浩送走,这个家就没事了?你只是把他藏了起来,然后用加倍的钱和纵容,去填补你那可笑的愧疚感。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你的纵容,才是毁掉他的罪魁祸首!也是毁掉我们家的罪魁祸首!”
邻桌的客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陈磊的脸涨得通红。
“你别说了!”他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我就要说。”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那个牛皮纸封面的账本,放在桌子上。“这是我们家过去一年半的账。我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这两个侄子身上,花了多少钱?你再看看,你给子安,又花了多少?”
账本被推到他面前。他看着那个熟悉的本子,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他不敢去翻。
“自从他们来了,总共一百八十多万的家庭收入,有超过二十万,直接花在了他们身上。还不包括因为他们而增加的日常开销。而给子安的全部投入,不到一万块。”
“我们家的存款,从三十万,降到了现在的不到十万。”
“你给陈浩报的那个武术学校,一学期的学费加生活费,要三万块吧?你跟我商量过吗?这笔钱,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连串的问题,像连发的子弹,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低着头,双手撑着额头,痛苦地呻吟。
“我……我跟朋友借的……”
“借?陈磊,为了你所谓的责任,你已经开始借钱去填那个无底洞了?”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怎么办?子安以后上学、结婚、买房,钱从哪里来?你都替你的侄子想好了,你替你的亲生儿子想过吗?”
餐厅里很安静,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子安和陈然都停下了筷子,不安地看着我们。
“妈妈,别说了……”子安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
我摸了摸他的头,深吸一口气。
“陈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了。”我把账本收回来,放回包里。“明天,我会去找律师。离婚协议,我会尽快拟好给你。”
说完,我站起身,拉起子安的手。
“我们走。”
“林舒!”他猛地抬起头,叫住我,眼睛通红,“你真的要这么绝情吗?”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绝情的不是我,是你。是你一次又一次,亲手把我们的家,推向了悬崖。”
我没有再回头,牵着子安,走出了那家餐厅。外面的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却让我感觉无比清醒。
我知道,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第十二章 新的开始
第二天是周一,我请了一天假。
我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哭哭啼啼,或者收拾行李离家出走。我像往常一样,送子安去了学校——他的腿已经可以慢慢走了,不需要拐杖了。然后,我去了我早就查好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接待我的是一位姓张的女律师,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很干练。
我把我的故事,连同那个账本,一起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很耐心地听我讲完,然后花了一个多小时,仔细地翻看了我的账本。她看得非常认真,不时地用笔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陈太太,”她合上账本,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专业人士的冷静和同情,“您的情况,我很清楚了。您放心,这个案子,您占尽了情理和法理。”
“房子是您的婚前财产,这点毫无争议。孩子的抚养权,鉴于您丈夫的侄子对孩子造成的直接伤害,以及您丈夫在整个事件中的处理方式,法院大概率会判给您。这个账本,是非常有利的证据,它能证明您丈夫在家庭资源分配上存在严重失职,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主要责任。”
听着她条理清晰的分析,我那颗悬了很久的心,终于落了地。
“至于抚养费,”她继续说,“我们会根据您丈夫的收入水平,以及本地的平均生活标准,为孩子争取一个最合理的数额。另外,关于您提到的,他为了侄子借贷的行为,这属于他的个人债务,与你们的夫妻共同财产无关。”
走出律师事务所的时候,阳光正好。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感觉压在心口那块巨大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一角。
原来,当我决定不再忍耐,勇敢地为自己和孩子争取权益时,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晰起来。
晚上,陈磊回到家,看到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桌上放着一份文件。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暴怒,也没有哀求。他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拿起那份《离婚协议书》,一页一页地看。
我的条件很简单:
一、双方自愿离婚。
二、婚生子陈子安由我抚养,陈磊每月支付三千元抚养费,直至子安年满十八周岁。他享有合法的探视权。
三、婚前房产归我所有,陈磊及其亲属需在三十日内搬离。 幸运飞艇全天计划
四、夫妻共同存款十万元,我拿七万,他拿三万,用于偿还他的个人债务。无其他共同财产及债务分割。
他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一定要这样吗?”他问,声音嘶哑。
“是。”我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他闭上眼,把协议书放在桌上,拿起笔,在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没有感到解脱,也没有感到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十几年的感情,就这样,在几页纸上,画上了一个句号。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漫长的“清算”。
陈磊开始收拾他的东西。他把两个侄子的物品打包,联系了搬家公司。他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就默默地整理,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陈然知道要走了,情绪很低落。他跑来问我:“婶婶,我们以后还能来看你和子安哥哥吗?”
我看着这个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的孩子,心里有些不忍。我说:“当然可以。”
子安知道我们要和爸爸分开了,表现得出奇的平静。他只是问我:“妈妈,以后我们还住在这里吗?”
“对,我们还住在这里。”我告诉他,“这是我们的家。”
他点点头,好像放心了。
搬家的那天,是个阴天。陈磊的父母从老家赶了过来,帮着一起搬。婆婆看着我,眼神复杂,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公公则全程黑着脸,把我当空气。
我没有理会他们。我只是站在窗边,看着他们把一个又一个的箱子搬上货车。那些箱子里,装着我们过去一年多所有的争吵、眼泪和伤害。
最后,陈磊走了过来。他把一把钥匙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家里的备用钥匙。”他说,“以后……照顾好自己,和子安。”
“你也是。”我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货车开走了。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也安安静静。
我走到那个曾经属于侄子们的房间。墙上的星空壁纸还在,单人床和书桌也还在。这里,将重新成为子安的游戏室和书房。
子安走了进来,拉着我的手。
“妈妈,我们现在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对。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没关系,有妈妈就够了。”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知道,未来的路,可能会很难。我要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带孩子,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风雨。但是,看着怀里失而复得的珍宝,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十三章 余波
离婚后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也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平静的是,家里再也没有争吵,没有压抑的气氛,没有需要处处提防的“外人”。我和子安的生活,回归到一种简单而有序的节奏。早上我送他上学,然后去上班。下午他放学后,会去托管班写作业,等我下班去接他。周末,我们会一起去逛超市,去图书馆,或者去上他喜欢的编程课。
家里很安静,安静得有时候能听到灰尘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子安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会跟我分享学校里的一切,好的,坏的。他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实而灿烂。他那个断臂的奥特曼,被他放进了一个玻璃罩子里,摆在书架上。他说,要记住它。
艰难的是,经济上的压力扑面而来。我一个人的工资,要支付房贷,要承担我们母子俩所有的开销,还有子安越来越高的教育费用。我开始更加精打细算,戒掉了偶尔喝一杯咖啡的习惯,取消了健身房的年卡,学会了在各种打折APP上买菜。
我那个账本,没有被丢掉。我换了一本新的,继续记录着我们这个两人小家的收支。每一笔钱,都花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陈磊遵守了协议,每个月按时把抚养费打到我的卡上。他也会在协议规定的时间来看望子安。通常是周六的下午,他会带子安去公园玩,或者去吃一顿肯德基。
起初,子安有些抗拒。但陈磊似乎真的变了。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耐烦的父亲。他会蹲下来,耐心地听子安说话,会陪他玩那些在他看来很幼稚的游戏。他看子安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疼爱。
慢慢地,子安也接受了这种新的相处模式。他会期待周六的下午,也会在陈磊走后,跟我分享他们又玩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我和陈磊之间,除了孩子,再无交集。见面时,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说几句关于孩子的话。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有一次,他来接子安的时候,看起来很憔悴,胡子拉碴的。
“最近……还好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他苦笑了一下,“就那样吧。我爸妈带着他们,租了个两居室。老的,小的,天天闹矛盾,一地鸡毛。”
我沉默了。
“我妈身体不好,总往医院跑。陈浩在那个武术学校,还是不听话,上周又跟人打架了,学校让我去领人。”他靠在门框上,点了一支烟,“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时候,有多不容易。”
我看着他疲惫的脸,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同情,只是一种淡淡的惘然。
“都过去了。”我说。
是啊,都过去了。他现在所承受的,不过是我曾经日日夜夜经历的生活。那碗他永远也端不平的水,现在需要他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端着了。
暑假的时候,子安的编程班有一个夏令营活动,要去上海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少儿编程比赛。费用不菲,要八千块。
我犹豫了。这笔钱,几乎是我一个半月的工资。
子安看出了我的为难,很懂事地说:“妈妈,要不算了吧,太贵了。”
我看着他渴望又压抑的眼神,心里一阵刺痛。我不能因为我的决定,而限制了孩子的发展。
我咬咬牙,动用了之前离婚分到的那笔钱,给他报了名。
“去吧。”我对他说,“妈妈支持你。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机会错过了,就没了。”
他抱着我,高兴得又蹦又跳。
我送他去上海的那天,在高铁站,意外地遇到了陈磊。他不是来送子安的,他是要带陈浩和陈然回老家。
两个侄子看到我们,都低下了头。陈浩比以前黑了,也壮了,但眼神里的那股桀骜,似乎被磨平了一些。
陈磊问起子安的行程,得知他要去参加比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羡慕。
“好好比,给咱们家争光。”他对子安说。
子安点点头。
临上车前,陈磊把我拉到一边,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塞给我。“这个,你拿着。我知道你一个人不容易,算我赞助孩子的。”
我数了数,是五千块。
我把钱推了回去。“不用了。抚养费你按时给就行,这是额外的,我不能要。”
“你就当是我借给你的!”他有些急了,“子安也是我儿子,我不能让他因为我们大人的事,受了委屈。”
我看着他,最终还是收下了那笔钱。但我说:“好,我收下。但这钱,算你借给子安的。等他以后长大了,有能力了,会还给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点了点头,眼圈有些红。
看着他们三个人离去的背影,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前途未卜的孩子,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他的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的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我已经从那团乱麻中,成功地挣脱了出来。
我牵着子安的手,走进了检票口。我们的前方,是新的城市,新的挑战,和新的希望。
第十四章 远方和身边
子安的比赛,出乎意料地拿了奖。不是什么大奖,是一个全国三等奖。
当他在台上,从评委手里接过那个水晶奖杯和证书时,我在台下,哭得稀里哗啦。
夏令营结束,我们回到杭州。我把奖杯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就在电视柜上。每天看到它,我都觉得生活充满了力量。
这件事,也让子安变得更加自信。他不再是那个躲在角落里,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他在编程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乐趣。他开始主动和同学交流,甚至还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我的工作也迎来了一些变化。因为我做事认真细致,从不出错,部门主管很赏识我,把一个重要的项目交给了我。项目很辛苦,经常要加班,但我做得很有干劲。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为别人在奋斗,我是为我和子安的未来在奋斗。
秋天的时候,我用项目奖金,给家里换了一台新的洗碗机,把那个曾经属于侄子们的房间,彻底改造成了子安的“工作室”。我们一起去宜家,挑选了他喜欢的书架和电脑椅。
他把他的电脑、编程书籍,还有那个装着断臂奥特曼的玻璃罩子,都搬了进去。他给这个房间取名叫“光之工作室”,取自奥特曼的“光之国”。
看着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忙得不亦乐乎,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我终于,给了我的孩子一个真正安全、自由、可以让他尽情释放创造力的空间。
这天晚上,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陈磊的母亲,我的前婆婆,站在门外。她手里提着一袋自己家种的蔬菜,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许多。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让她进来了。
她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把那袋蔬菜放在茶几上。“这是……家里自己种的,没打农药,给你们尝尝。”
“谢谢。”我给她倒了杯水。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子安呢?”她问。
“在房间里做作业。”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林舒啊……我知道,以前是我们老陈家对不起你,对不起子安。”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自从你们离婚,陈磊带着那两个孩子,我们才知道日子有多难。你公公天天唉声叹气,我这心脏病也老犯。陈浩那孩子,从武术学校回来,是老实了点,但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天天想着出去打工。陈然呢,也变得不爱说话了……”
她擦了擦眼泪,“陈磊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管我们老的,又要管他们小的,人都瘦了一大圈。我们现在才明白,当初你在的时候,把这个家撑得有多好。是我们……是我们不知足。”
我听着她的哭诉,心里很平静。我不再有怨恨,因为我已经走出来了。这些,都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
“都过去了。”我重复了那句话。
“是啊,都过去了……”她喃喃地说,“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子安。还有……就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迟到了太久。但听到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一丝释然。
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没有留她吃饭。
我把那袋蔬菜拿进厨房,洗干净,切好。晚上,我做了一盘清炒南瓜。
吃饭的时候,子安问我:“妈妈,刚才奶奶来了吗?”
“嗯。”
“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聊了聊家常。”我不想把上一辈的恩怨,再传递给孩子。
他点点头,吃了一口南瓜,说:“妈妈,你做的菜真好吃。”
我笑了。
是啊,生活不就是这样吗?远方有再多的纠葛,再多的不堪,都已经是远方的风景了。而我需要珍惜的,是身边这碗热腾腾的饭,是眼前这个健康、快乐、正在茁壮成长的孩子。
吃完饭,我照例打开我的新账本。在支出那一栏,我记下了今天买菜的钱。然后在旁边空白的地方,我用红笔,轻轻地画了一个小小的、上扬的笑脸。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代表着“支出”的账本上,画下代表“收获”的符号。
我收获的,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一个温馨的家,和一个让我感到无比骄傲的儿子。这些,是再多金钱也换不来的。
第十五章 一张照片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子安的腿已经完全好了,跑起来像一阵风。他个子长高了不少,去年买的裤子,今年都短了一截。
我的项目顺利完成了,得到了公司的嘉奖,职位也往上提了一级,薪水涨了百分之二十。经济上的压力,终于缓解了不少。
生活就像一辆慢慢驶出隧道的列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明亮。
这年春节,我没有回自己父母家,而是带着子安,报了一个去北海的旅行团。我想带他去看看大海。
我们在银滩上奔跑,捡贝壳,看日落。在涠洲岛,我们租了一辆电动车,环岛骑行。海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子安坐在我身后,大声地唱着歌。
除夕夜,我们在酒店里,和天南地北的游客一起,吃了一顿特别的年夜饭。没有亲戚间的客套和比较,没有压抑的气氛,只有欢声笑语。
晚上,子安睡着后,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海面上渔火点点,听着海浪的声音。手机响了,是陈磊发来的微信。
只有四个字:“新年快乐。”
我回了他一句:“新年快乐。”
然后,他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一个看起来很简陋的客厅里拍的。他的父母,陈浩,陈然,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吃着年夜饭,桌上的菜不多。陈磊没有出现在照片里,他应该是拍照的人。照片里,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曾几何时,我也是那个饭桌上的一员。我也曾努力地想融入那个所谓的“家”,想扮演好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婶婶。但最终,我遍体鳞伤。
而现在,我跳了出来,成了一个旁观者。我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部与我无关的电影。我知道他们的困境,但我已经没有了身在其中的痛苦和愤怒。
我没有回复那张照片。我关掉手机,回到房间,躺在子安身边。
他睡得很香,脸上还带着白天的笑容。我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这,才是我的全世界。
从北海回来后,生活继续。
有一天,子安的班主任王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学校要搞一个“感恩”主题的家长开放日,希望我能去做一个简短的发言,分享一下家庭教育的心得。
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惶恐。“王老师,我……我是一个单亲妈妈,我去分享,合适吗?”
“陈子安妈妈,您别这么想。”王老师在电话那头很真诚地说,“我们都看到了子安这一年多来的变化。他从一个内向、敏感、甚至有些自卑的孩子,变成现在这样阳光、自信、有礼貌、有担当的小小男子汉,这背后,一定离不开您优秀的家庭教育。我们觉得,您的经验,比很多看似完整的家庭,更值得分享。”
王老师的话,给了我巨大的鼓励。
我答应了她。
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认真地准备了发言稿。我没有讲什么大道理,我只是分享了我和子安的故事。我讲了我们如何面对困难,如何重建生活,如何在一个不那么完整的家里,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和完整。
我讲到了那面乐高墙的倒塌和重建,讲到了那个断臂的奥特曼,讲到了那本厚厚的账本。
我说:“家,有时候不在于它有多大,有多少人。而在于,生活在里面的人,是否能感受到爱、尊重和安全。作为一个母亲,我能给孩子最好的教育,不是给他多少钱,报多少辅多班,而是教会他,在任何时候,都要守住自己的底线,保护好自己。当外界的环境让你感到窒息和不公时,要有勇气打破它,重建它。”
我发言的时候,台下很安静。我看到很多家长,尤其是妈妈们,都在默默地擦眼泪。
发言结束后,我走下台,子安冲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妈,你太棒了!”他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女王。
第十六章 我的账本
日子不紧不慢地滑入夏天。子安小学毕业了。
毕业典礼那天,他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他穿着一身洁白的校服,站在台上,从容而自信。
他的发言稿是我和他一起准备的。他感谢了老师,感谢了同学,最后,他感谢了我。
他说:“……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妈妈。是她教会我,即使手里只有一把破碎的积木,也要努力拼出自己想要的城堡。是她告诉我,英雄不仅会发光,更重要的是,要有保护自己和爱人的勇气。妈妈,你就是我的光,我的英雄。”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坐在家长席里,早已泪流满面。
典礼结束后,我们走出校门。阳光灿烂,洒在我们身上。
“妈妈,我们去吃冰淇淋吧!庆祝我毕业!”子安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
“好!”
我们走到学校对面的冷饮店。刚坐下,子安的手机响了。是他爸爸陈磊打来的。
“喂,爸爸……嗯,结束了……我发言了……好的。”
挂了电话,他对我说:“妈妈,爸爸说他就在附近,想过来一下,给我们庆祝。”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可以。”
不一会儿,陈磊来了。他比上次见,似乎又苍老了一些,头发里夹杂了更多的白丝。他给子安带来了一份毕业礼物,是一套最新版的《宇宙简史》。
“祝贺你,儿子。你比爸爸强。”他摸着子安的头,眼神里满是骄傲。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像朋友一样,吃着冰淇淋,聊着天。
聊到了子安的初中,聊到了未来的规划。
临走时,陈磊叫住了我。
“林舒,有件事,想跟你说。”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我这个月刚发的奖金。我想……给子安当学费。”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大概有一万块。
“不用了,我这里够。”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你听我说完。”他按住我的手,很认真地说,“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子安的。我……我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给我爸妈在杭州周边租了个好点的房子,剩下的钱,给陈浩交了技校的学费,让他去学个手艺。陈然成绩还行,就跟着我,继续上学。”
“我没多少钱了。以后,能给子安的,可能也有限。这笔钱,你一定得收下。就当是……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为他做的最后一点补偿。”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真诚的悔意和恳切。
我收下了那个信封。
“好。”我说,“这笔钱,我会单独存起来,作为子安的教育基金。每一笔开销,我都会记账。以后,你可以随时来看。”
他听懂了我的意思,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像是解脱了的笑容。
“谢谢你,林舒。”他说,“谢谢你把子安教得这么好。”
“他好,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看着不远处,正在和同学挥手告别的儿子,轻声说,“是他自己,选择了向光而生。”
陈磊走了。我拿着那个信封,和子安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家,我拿出我的账本。
我把那个信封里的钱取出来,认真地数了一遍,然后用一个单独的袋子装好。
我在账本新的一页上,写下了第一笔记录:
“2025年6月25日。收入。陈磊,一万元整。用途:陈子安教育基金。”
写完,我抬起头,看到子安正站在我身后,看着我。
“妈妈,你还在记账啊?”
“是啊。”我笑着合上本子,“这是妈妈的账本。它记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支出,也记着我们的收获。”
它曾记录过我的眼泪、委屈和绝望。但现在,它更多地记录着希望、成长和爱。
这本账,我会一直记下去。它是我和一个家的战争史,也是我和我儿子,相依为命,重建生活的功勋章。
我拉着他的手,走到窗边。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一片璀璨的星海。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那颗星星,就在其中。它或许不那么耀眼,但它足够温暖,足够明亮,足以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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