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雾气尚未散去,晨露沾湿了青石阶。我跪在师父坟前,最后一次擦拭那块简陋的木碑。
“师父,阿九要走了。”轻声道,香烟袅袅升起,融进朦胧的晨雾里。
师父已经离去三月有余。这三月中,我守在这座几近荒芜的寺庙里,整理他留下的医书药典,晾晒那些采集于深山的老药。如今一切妥当,是时候离开了。
起身回到寺中仅存的一间尚可住人的厢房,收拾行囊。几件洗得发白的衣裳,一套银针,一本师父手写的医经,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师父临终前交给我的东西——三粒那种改变了我命运的秘药。
“此药能起死回生,却也是天罚之始。”师父弥留之际,颤巍巍地将药塞入我手中,“慎用之,阿九。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
我将布包贴身收好,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寺庙。十八年前,我被遗弃在此,是师父用秘药将我救回。十八年来,他教我识药辨症,针灸推拿,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而我,自十八岁那年,身形面容再无变化。时光在我身上静止,如同山涧凝结的冰。
下山的路蜿蜒曲折,我却走得轻车熟路。这些年来,常随师父下山行医,对周边村落已然熟悉。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临时出诊,而是真正地离开。
第一站是山下的李家村。村中多有老人孩童,常需医者关照。我打算在离去前,最后为他们诊一次脉。
“小郎中要走了?”李大爷握着我的手,老眼浑浊,“这一走,还回来吗?”
我摇摇头,心下怅然。村民们不知我容颜不改的秘密,只当我是个年轻医者。若他们发现数年过去,我仍似二八少女,该作何想?
离了李家村,我一路向南。师父曾说,南方多奇症,医者当往之。
这一走,便是数十年光阴。
数十年来,我行走四方,行医济世。因容颜不改,每十年必换一处地方,以免引人疑窦。医术日益精进,疑难杂症往往能手到病除,得了“神医”之名,却从不许人这般称呼。
流浪至第三十年,在江南一个小镇外,我遇见了第一个孩子。
那日春雨淅沥,我撑伞行过镇外破庙,闻得微弱哭声。入内一看,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蜷在角落,浑身湿透,额头发烫。
我将他带回暂居的小院,悉心医治。三日后,孩子退烧醒来,却一言不发。问了邻里才知,这孩子名唤阿大,父母双亡,亲戚不肯收留,流落街头已有月余。
那夜,我坐在灯下整理医案,男孩悄悄走到我身边。
“我能跟着您吗?”他声音细小,“我会干活,能帮您捣药。”
我看着他清澈而倔强的眼睛,恍如看见多年前被遗弃在寺庙前的自己。
“跟着我很苦的,”我说,“常年奔波,无定所。”
“我不怕苦。”男孩坚定地说。
于是,我收下了第一个徒弟,取名半夏,因捡他那日,我正在晾晒这味药材。
此后数十年间,我又陆续收养了三个孤儿:防风、苏叶、茯苓。皆以中药为名,皆是我行医途中遇到的苦命孩子。
我教他们医术,也请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孩子们渐渐长大,各有所长。半夏沉稳,擅针灸;防风敏捷,长于采药制药;苏叶心细,精于诊脉;茯苓灵慧,通晓药性。
他们敬我如母,亦如师。而我,始终是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为免徒生事端,我常以面纱遮面,对外称患有隐疾,不能见风。徒弟们虽疑惑师父容颜不改,却也从不多问。
百年来,我看尽人世沧桑,朝代更迭,唯有医道与我相伴始终。原以为此生就将如此度过,悬壶济世,传授医术,待到徒弟们都能独当一面,我便再次隐入山林。
直到那年清明,一切都有了变数。
那日,我带着苏叶和茯苓在临安城行医。恰逢清明庙会,街上人头攒动。
“师父,前头围了好多人,似是有人突发急症。”茯苓匆匆跑来禀报。
我急忙随她前去。只见街心围着一圈人,中间一华服男子倒地不起,面色青紫,呼吸艰难。
“让一让,郎中来了。”苏叶高声喊道,人群立即让出一条路。
我快步上前,蹲下身查看患者。男子约莫三十年纪,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即便是此刻面目痛苦,仍可见其俊朗容颜。
“气息阻塞,像是喉症。”我迅速判断,取出银针,“苏叶,拿我的药囊来。”
几针下去,男子喉间发出咯咯声响,面色稍缓。我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三粒药丸,让人取水来助其服下。
不过一刻钟,男子呼吸渐趋平稳,面色也恢复正常。周围响起一片赞叹声。
这时,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才急匆匆挤进人群:“侯爷!侯爷您怎么了?”
被称为侯爷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迷茫,最终定格在我身上。
“是您救了我?”他的声音因刚才的急症而沙哑。
我微微点头:“喉症突发,现已无大碍,但仍需好生调理。”说着,我写下一张药方递给家丁,“按方抓药,连服三日。”
男子在家丁搀扶下起身,向我拱手道:“多谢相救。在下沈巍,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唤我九娘即可。”我淡淡道,转身欲走。
“九娘请留步,”沈巍急忙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光临寒舍,容沈某略备薄酒以致谢意。”
我婉言谢绝:“医者本分,不必挂怀。”
然而沈巍坚持不已,周围人也纷纷劝我应下。为免引人注目,我最终答应三日后复诊时前往侯府。
回到住处,我心神不宁。那沈巍的目光,总觉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三日后,我如约前往侯府。沈巍早已候在门前,气色已大好。
“九娘光临,蓬荜生辉。”他笑着迎我入内。
侯府庭院深深,却不见奢华,反有几分雅致。竹影婆娑,曲径通幽,不似寻常侯门府邸。
诊脉毕,我点头道:“侯爷恢复得很好,再服三剂药便可痊愈。”
沈巍却不急着让我走,而是命人看茶,与我闲聊起来。
“那日得九娘相救,恍如重生。”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不知九娘仙乡何处?师从哪位名家?”
我照例用准备了百年的说辞应对:“自幼随师学医,师门有训,不便透露。”
沈巍也不追问,转而论起医理。令我惊讶的是,他竟对医术颇有见解,言谈间不时引经据典,甚至提出几个疑难杂症请教我的看法。
一席话下来,竟不觉日已西斜。
“今日与九娘一席话,胜读十年医书。”沈巍由衷赞叹,“不知日后可否常向九娘请教?”
我心中警铃大作。百年来,我深居简出,就是为避免与人深交,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然而看着沈巍诚恳的目光,那句拒绝的话竟一时说不出口。
“若遇疑难杂症,可派人到城南安仁堂传话。”最终,我给了他一个地址,那是我徒弟半夏经营的药堂。
此后数月,沈巍果然常借问诊之名,前来与我探讨医理。有时是派人送来信笺,请教某个病例;有时是亲自登门,带来一些罕见药材相赠。
我渐知他原是皇亲国戚,却无心仕途,只爱钻研医道,在太医院挂了个虚职,多半时间都在自家药圃中度过。
徒弟们对这位“侯爷病人”颇有微词。
“师父,那沈侯爷又来送药了。”茯苓撅着嘴进来通报,“这月都第三回了。”
苏叶一边捣药一边道:“我看那侯爷醉翁之意不在酒。师父还是少与他来往为好。”
连最沉稳的半夏也劝我:“此人目光锐利,恐非易与之辈。师父长久容颜不改,若被他看出端倪...”
我知徒弟们担忧在理,却总难下定决心与沈巍断绝往来。不仅因与他论医确是乐事,更因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让我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探寻根源。
这日,沈巍邀我至侯府,说是有疑难杂症求教。我如约而至,却见他在庭院中等我,面前石桌上摆着一盘残局。
“今日请九娘来,实有一惑难解。”他指着棋盘道,“此局困扰我多日,闻九娘通晓棋道,特请指点。”
我蹙眉:“侯爷若无事,九娘便告辞了。”说罢转身欲走。
“九娘留步,”沈巍急忙起身,“实不相瞒,近日得一古方,上有数味药记载不明,特请九娘相助。”
这才像话。我回身坐下:“何种古方?”
沈巍取出一卷残破绢书,递给我。展开一看,我顿时怔住——这分明是师父的手笔!
“此物从何得来?”我强作镇定地问。
“日前在一古玩店偶得。”沈巍观察着我的反应,“九娘识得此物?”
我迅速平静心绪,摇头道:“不曾见过,只是见其上药方奇特,故有惊讶。”
沈巍不再追问,转而请教起药方上的问题。我一一解答,心下却波涛汹涌。这绢书确是师父遗物,怎会流落在外?
临别时,沈巍忽然道:“九娘可相信前世今生?”
我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侯爷何出此言?”
“不知为何,总觉得与九娘似曾相识,仿佛多年前便已相识。”他目光深邃,似要看进我心里去。
我匆匆告辞,心下慌乱。百年来,从未有人给我如此强烈的熟悉感,也从未有人让我如此心绪不宁。
是夜,我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打坐。然而心绪纷乱,难以入定。
忽闻窗外异响,我警觉地起身:“何人?”
没有回应。我悄悄推开窗,只见一道黑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窗台上,放着一枚玉佩——正是白日里沈巍佩戴的那枚。
心下疑惑更甚。沈巍为何夜探我的住处?又为何留下玉佩?
次日,我正要前往侯府问个明白,却见半夏匆忙赶来:“师父,昨日有人到安仁堂打听您的事,问得十分仔细。”
“何人?”
“不曾透露身份,只问师父在此行医多久,从何处来,可有什么亲人...”半夏忧心忡忡,“师父,莫非是朝廷...”
我摆手打断他:“不必惊慌,我自有分寸。”
安抚好徒弟,我独自前往侯府。门童见是我,直接引我入内,说侯爷早有吩咐,九娘来了可直接去书房。
书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却不见沈巍人影。正欲退出,忽见墙上挂着一幅画,顿时如遭雷击。
画中是一青衣女子,站在山寺门前,眉眼与我一般无二。画角题着一行小字:“庚子年仲春,遇仙姑于青城山寺。”
庚子年...那正是八十年前,我曾在青城山一带行医一年!
“你终于想起来了。”沈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见他站在门口,目光复杂。
“你是谁?”我声音微颤。
“八十年前,青城山下,你曾救过一个坠崖的少年。”他缓缓道,“那时你也是如此模样,如今数十年过去,容颜未改。”
我忆起来了。八十年前,确曾有个少年采药坠崖,我救了他性命。他伤愈后,曾问我可否随我学医,我以“师门不收外徒”为由拒绝了。
“那少年...是你?”
“是我祖父。”沈巍的话再次让我震惊,“他临终前,将这个故事和这幅画传给了我父亲,又由父亲传给了我。三代人,我们一直在寻找画中的‘仙姑’。”
我后退一步,心下骇然。原以为足够谨慎,却还是留下了痕迹。
“你不必害怕。”沈巍柔声道,“我并无恶意。只是祖父临终遗愿,定要找到您,报答当年救命之恩。”
我定定神,道:“既已找到,恩情已报,从此两不相欠。”说罢欲走。
“等等!”沈巍拦住我,“还有一事...祖父说,当年您救他时,曾用过一种奇药,能起死回生...”
我顿时警觉:“年代久远,想必你祖父记错了。”
“不可能。”沈巍坚定道,“祖父说,他坠崖后本已断气,是您用一粒药丸将他救回。这些年来,我家世代行医,就是为了找到那种奇药。”
他目光炽热:“家母如今病重,太医束手无策。求九娘赐药,救家母一命!”
我看着他恳切的目光,心下沉吟。师父临终前三令五申,秘药不可轻用。然而医者仁心,岂能见死不救?
思忖良久,我终是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粒秘药。
“此药或可救你母亲,但有一言相告:起死回生乃逆天而行,必有代价。”
沈巍郑重接过药:“任何代价,沈某愿一力承担。”
三日后,沈巍母亲果然病愈。沈家上下欢天喜地,沈巍更是亲自登门致谢。
然而我心中不安却日益加重。秘药现世,恐招来祸端。
果不其然,不过半月,朝中便有人听闻侯府有起死回生之神药,纷纷前来打听。更有太医奉旨前来,欲请我入宫为皇上诊病。
我深知一旦入宫,秘密难保,遂婉言谢绝。然而皇命难违,太医再三催促,几乎要动强。
正当我准备带着徒弟连夜离开临安时,沈巍突然来访。
“九娘不必担忧,我已打点妥当。”他神色从容,“明日我便上奏朝廷,称神药乃祖传,仅余一粒,已用于家母。太医那边也不会再为难你。”
我松了口气:“多谢侯爷周全。”
“只是...”沈巍欲言又止,“皇上病重,若不得救治,恐天下大乱。我知九娘尚有秘药,可否...”
我断然拒绝:“非我吝啬,实乃此药非同小可。逆天改命,必遭天谴。”
沈巍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是沈某唐突了。”
他告辞离去,背影竟有几分落寞。我心中莫名一痛,却强自压下。
是夜,我忽感心悸难安,起身打坐调息。恍惚间,似见一片血光,耳边响起师父临终告诫:“阿九,你的劫数将至...”
突然,院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半夏慌张来报:“师父,不好了!官兵包围了院子,说要抓妖人!”
我心头一凛,知是秘药之事泄露。急忙唤来四个徒弟,将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分给他们:“从密道走,按先前计划,分头行事。”
“师父不走,我们也不走!”苏叶坚定道。
“糊涂!”我厉声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们留下无益。速速离去,日后自有重逢之时。”
好说歹说,才将徒弟们劝走。我刚将密道入口复原,房门就被撞开,一群官兵冲了进来。
“妖女!还不束手就擒!”为首将领喝道。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不知妾身所犯何罪?”
“私藏妖药,迷惑侯爷,意图不轨!”将领一挥手,“拿下!”
我被押入大牢,却未见严刑逼供,只是被单独关押。心下疑惑,不知沈巍在此事中扮演何种角色。
三日后,牢门打开,进来的竟是沈巍。
他屏退左右,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九娘,别来无恙。”
“侯爷这是何意?”我冷声问。
“皇上病危,太子年幼,若此时皇上驾崩,必生动乱。”沈巍低声道,“唯有你的秘药可救皇上,安定天下。”
我恍然:“所以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沈巍默然不语,算是承认。
我心如刀割,却仰头大笑:“好一个忠君爱国的侯爷!为救皇上,不惜设局害我!”
“并非如此!”沈巍急道,“只要你献出秘药,我必保全你性命。”
“然后呢?被囚禁深宫,成为皇家制药的工具?”我冷笑,“侯爷打得好算盘。”
沈巍面露痛苦之色:“九娘,我实在别无选择。天下苍生...”
“不必多言。”我打断他,“秘药已尽,侯爷死心吧。”
沈巍凝视我良久,忽然道:“你可知为何我能找到你?不仅因为祖父的画。这些年来,我查阅无数古籍,终于在一本医典中找到记载:有一种秘药,可起死回生,但服药者将永驻容颜...”
我心头一震,强作镇定:“无稽之谈。”
“是吗?”沈巍缓缓道,“那为何八十年来,你容颜未改?”
四目相对,我知道秘密已然揭穿。
沈巍忽然软下语气:“九娘,我并非要害你。只是皇上若有不测,天下必将大乱,届时生灵涂炭,岂是你我愿见?”
我闭上眼,心乱如麻。师父曾说,秘药不可轻用,恐招灾祸。然而若真因我吝啬一药而致天下动荡,岂非更大罪过?
思忖良久,我终是叹了口气:“我尚有最后一粒秘药,可救皇上。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服药后,我需即刻离开,你不得追寻。”
沈巍面色一白:“你要走?”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淡淡道,“侯爷既选择忠君爱国,便该明白你我有缘无分。”
沈巍沉默良久,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皇上服药病愈,大赦天下。我如约被释,即刻离开临安。
城外长亭,沈巍早已候在那里。
“特来送别。”他神色黯然,“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我望着远山,淡淡道:“侯爷请回吧。”
沈巍忽然抓住我的手:“九娘,可否告诉我,服那秘药...代价究竟是什么?”
我抽回手,微微一笑:“长生不老,永世孤独。”
不顾他震惊的目光,我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走出很远,忽听他在身后喊:“我会找到你的!无论多久!”
我脚步一顿,泪终于落下。
师父,这就是我的劫数吗?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为他违背师训,最终换来的却是背叛与离别。
然而,为何我心深处,竟不悔?
仰首望天,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唯有时间,亘古不变。
而我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离了临安城,我一路向北。心中虽痛,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沈巍既已知我秘密,难保不会改变主意,前来追寻。
果然,不出三日,便在沿途见到张贴的海捕文书,上面竟是我的画像,罪名是“盗取宫中珍宝”。好一招颠倒黑白!想必是沈巍为追我回去,不惜罗织罪名。
幸而我早有准备,易容改扮,化身老妪,混在商队中继续北上。每到一处,必先打听当地消息,得知朝廷仍在四处缉拿“妖女”,心下更是冰凉。
原来那日情深意重,皆是虚情假意;原来所谓天下苍生,不过是为达目的的借口。沈巍啊沈巍,你既要忠君爱国,又何苦来招惹我这不该存在之人?
一路行至幽州地界,已是深秋。北地风寒,我旧伤复发,咳疾又起,只得在城中租下一处小院暂住,挂牌行医,号“素问斋”。
幽州乃边陲重镇,民风彪悍,对我的医术起初并不信服。直到治好几位疑难杂症,名声才渐渐传开。
一日,我正在院中晒药,忽闻门外马蹄声急停。一个满身是血的汉子跌跌撞撞冲进来:“大夫!救救我兄弟!”
我随他出去,见板车上躺着一人,胸口插着一支箭,气息奄奄。观其装扮,似是边关守军。
“这是...”我蹙眉。
“我们是巡边士卒,遇上了辽人探子。”那汉子急道,“城中大夫都说没救了,求您试试!”
我仔细查看伤口,箭簇距心脉仅毫厘之差,寻常大夫确不敢动手。但于我而言,尚有一线生机。
“抬进来。”我果断道。
经过两个时辰的救治,终于将箭取出,止住血势。那士卒虽未醒转,但脉象已稳。
“多谢大夫!”先前那汉子扑通跪下,“薛平这条命是大夫给的!”
我扶他起来:“医者本分罢了。你叫薛平?”
汉子点头:“是,躺着的这是我兄弟薛安。我们兄弟二人自幼父母双亡,投军吃粮已有十年。”
我微微颔首,心下触动。又是孤儿,与我那四个徒弟一般命运。
薛安伤重,需长期调理。薛平便常来探望,有时带些野味山货,有时帮忙捣药晒草。久而久之,与我渐渐熟络。
从他口中,得知边关并不太平。辽人时常越境骚扰,守军兵力不足,粮草匮乏,处境艰难。
“朝廷不是刚拨了粮饷?”我随口问。
薛平冷笑:“哪到得了我们这些小兵手里?都被上头那些官老爷克扣完了!”
我默然。想起沈巍曾说“天下苍生”,如今亲眼所见,方知百姓疾苦。
腊月里,薛安伤愈,兄弟二人前来辞行。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薛安跪地叩首,“他日若有差遣,薛安万死不辞。”
我扶起他:“言重了。边疆危险,二位多保重。”
薛平忽然道:“大夫,近日城中来了几个生面孔,似乎在打听什么。您...可是有什么麻烦?”
我心下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我一个老婆子,能有什么麻烦?”
薛平压低声音:“那些人看起来像是官府的探子。大夫若有事,可到城西军营找我兄弟二人。”
送走薛家兄弟,我心中不安渐浓。是夜,果然听到院外有异动。悄悄从窗缝望去,见几个黑影正在窥探。
沈巍的人,终究是找来了。
我连夜收拾细软,准备天明即离城。然而天未亮,便听敲门声急响。
“官府拿人!开门!”
心知不妙,我迅速从后窗翻出,却见院外已被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冷笑道:“九娘,侯爷有请。”
我冷眼看着他们:“若我不从呢?”
“那就休怪我等无礼了。”那人一挥手,众侍卫一拥而上。
我虽通医理,却不会武功,很快便被制服。正绝望间,忽闻一声大喝:“放开大夫!”
只见薛平薛安带着一队士卒冲来,与侍卫们战作一团。边关士卒常年厮杀,岂是京城侍卫可比?不过片刻,那些侍卫便败下阵来。
“大夫快走!”薛平急道,“我等断后!”
我犹豫片刻,终是咬牙道:“多谢!”转身投入夜色中。
不敢再回城中,我径直向北,欲出关避祸。然而关防严密,难以通过。只得在关外一处荒村暂避。
这村子甚是古怪,村民大多面带病容,见生人来,皆躲闪回避。我心中生疑,索性亮明医者身份,愿为村民诊治。
起初无人相信,直到治好一个病重孩童,村民才渐渐接纳我。
“大夫,您真是活菩萨啊!”孩童的母亲跪地泣谢,“这村子被瘟神盯上,已经死了好多人了!”
我细问之下,方知此地去年起便怪病频发,患者先是发热咳嗽,继而皮肤溃烂,最后不治而亡。官府怕瘟疫扩散,竟将村子封锁,不许出入。
“岂有此理!”我怒道,“治病救人乃官府职责,岂能因怕事就任百姓自生自灭!”
当下我便决定留下,全力救治村民。经连日诊察,发现此病并非瘟疫,而是因村中水源被上游矿场污染所致。
我带着几个年轻村民,冒险潜入矿场查探,果然见矿渣污水直接排入河中。更令人震惊的是,矿场守卫森严,竟似官营。
正当我们欲离开时,却被守卫发现。混乱中,我为救一个村民,肩头中了一箭。
村民们将我救回村中,箭伤虽不致命,但箭簇有毒。我强撑着重伤之躯,配出解药,终因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恍惚中,似回到多年前的山寺,师父正在院中晒药。
“师父...”我喃喃道。
师父转身,面容慈祥:“阿九,你可知医者为何?”
“治病救人...”
“不止。”师父摇头,“医者,悬壶济世,但更要明辨是非,匡扶正义。你这些日所做,甚好。”
“可是师父,我好累...”我哽咽道,“长生不老,永世孤独,这真是我该受的罚吗?”
师父轻抚我额:“傻孩子,哪有什么天罚?秘药延寿是真,却非惩罚。长生非罪,看你如何用之。”
我还欲再问,师父身影却渐渐模糊:“记住,你的劫数非是长生,而是人心...”
再醒来时,已过三日。村民告知,我昏迷期间,高烧不退,伤口溃烂,几乎无救。是一个过路商人赠药,才保住性命。
“什么样的商人?”我警觉地问。
“一个中年男子,气度不凡,但不肯留名。”村民道,“只留下这个。”递过一枚玉佩。
我接过一看,心头巨震——这竟是沈巍的贴身玉佩!
他来了?他怎知我在此处?是来抓我,还是...
伤愈后,我继续带领村民与矿场抗争。我们收集证据,联名上书,却石沉大海。反而招来矿场主人的报复。
一夜,矿场派打手闯入村子,欲强行驱赶村民。我挡在村民前,厉声道:“若要动他们,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为首的打手冷笑:“老不死的,找死!”举刀便劈。
千钧一发之际,忽闻破空之声,那打手应声倒地。一群官兵涌入村子,为首之人竟是——沈巍!
他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眼中却燃着怒火:“谁敢动她?”
矿场打手见状,顿时溃散。沈巍不及追拿,急步来到我面前,声音颤抖:“九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冷眼相对:“侯爷是来抓我回去的?”
沈巍眼中闪过痛色:“不,我是来请罪的。”他突然单膝跪地,“当日迫你献药,实属无奈。这些时日,我日夜悔恨,辞去官职,四处寻你。”
我怔住了。辞官?寻我?
“你...”
“皇上服药后,虽病愈,却性情大变,暴虐无道。”沈巍痛心道,“我才知你当日所言非虚——逆天改命,必遭天谴。如今朝纲混乱,天下将乱,皆是我之过。”
他抬头看我,眼中含泪:“九娘,我错了。我不该为所谓天下大义,负你真心。”
我看着跪在面前的沈巍,百感交集。恨吗?自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这些时日来的思念与牵挂。
“你先起来。”我终是软下语气。
沈巍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离京前,我已请旨重审你的案子。这是赦免诏书。”
我接过诏书,心中最后一丝芥蒂也消散了。原来他并非负心,只是各有苦衷。
“那矿场...”我忽然想起。
“已查明了。”沈巍道,“矿场乃宰相私产,污染河道,欺压百姓。我已收集证据,不日便可上达天听。”
三日后,宰相倒台,矿场被封,村民得救。庆功宴上,村民热情款待,我与沈巍被奉为上宾。
是夜,月明星稀,我与沈巍对坐院中。
“接下来有何打算?”我问。
沈薇看着我:“你去哪,我便去哪。”
我摇头:“我容颜不改,你年华会老。终有一日...”
“那又何妨?”沈巍握住我的手,“能相伴一时,便是一时。总好过余生相思。”
我望着他坚定的目光,忽然想起师父的话——长生非罪,看你如何用之。
或许,长生不是惩罚,而是恩赐。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救该救的人,爱该爱的人。
“好。”我轻声道,“那便相伴一程。”
沈巍眼中顿时绽放光彩,如星河璀璨。
此后数年,我与沈巍游历四方,行医济世。他弃官从医,潜心学习,竟也颇有天赋。我们携手救治百姓,揭露不平,成了民间传颂的“神医侠侣”。
然而时光无情,沈巍终是渐渐老去。看着他鬓角染霜,我心中酸楚,却无能为力。
“傻丫头。”他总是笑着抚平我紧蹙的眉,“能与你相守这些岁月,已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七十岁那年,沈巍病重。我知道大限将至,守在他床前,泪如雨下。
“九娘,”他气息微弱,“可否再为我唱一次那首《长生谣》?”
我哽咽着唱起多年前为他编的歌谣:“长生非我所愿,只愿与君相守...”
歌声中,沈巍含笑闭目,安然离世。
我将他葬在我们初遇的临安城外,墓碑上刻着“夫君沈巍之墓”。守墓三年后,我再次踏上旅途。
这一次,我不再孤独。因为我知道,长生不是诅咒,而是延续——延续他的仁心,延续我们的医道。
又过了许多年,我在江南重开医馆,名“素问堂”,收徒授业。其中四个孩子特别聪慧,取名半夏、防风、苏叶、茯苓。
他们问我:“师父,您为什么总是看着东方发呆?”
我微笑不答,心中默念:因为那里,有一个人,曾许我三世长安。
长生劫,劫不是长生,而是情。
情劫度过,长生便是最长情的陪伴。
陪伴这人间,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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