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机械厂攻略(78年我转业到机械厂)

逃离机械厂攻略(78年我转业到机械厂)

admin 2025-11-10 资讯 1 次浏览 0个评论

直到退休后第一次战友聚会,张大海端着酒杯,通红着脸,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大着舌头说:“建军,说真的,咱们这帮当年一起转业的,现在混得最好的,我们最羡慕的,就是你。”

周围几个老伙计,有的点头,有的苦笑,有的只是默默地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

那一刻,我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半秒。

四十多年,像一场漫长得看不到头的电影。从部队大院的口号声,到机械厂震耳欲聋的轰鸣,再到后来单位里安静的图纸和算尺,最后是现在,窗明几净的家里,阳台上兰花的清香。我花了小半辈子去琢磨当年那件事,总觉得那是人生里一个抹不掉的污点,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憋屈的疙瘩。

我从没想过,当年那个几乎把我整个人都打趴下的“排挤”,那次狼狈不堪的“出走”,会在四十年后的今天,变成别人眼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福气”。

可要说清楚这一切,还得从头,从1978年那个刮着“大白毛”风的冬天讲起。那年,我揣着转业证明,像揣着一团火,满心欢喜地踏进了北京第一机械厂的大门。

第1章 大厂的门槛

1978年的冬天,北京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生疼。我叫陈建军,二十六岁,刚从部队转业。手里那张盖着红章的分配通知,是我那几年见过最暖和的东西——北京第一机械厂,技术科。

在那个年代,这六个字的分量,不亚于现在的人说自己进了什么世界五百强。那是首都的明星企业,苏联援建的大厂,光是厂区大门,就跟我们团部大门一样气派。能进去,就等于捧上了最硬实的铁饭碗。

报到的那天,是老战友张大海陪我去的。他比我早一年转业,就在厂里的二车间当工人。他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车把磨得锃亮,载着我穿过半个北京城,嘴里就没停过。

“建军,你可算来了!技术科,那可是好地方啊!坐办公室,画图纸,全是知识分子待遇。不像我们车间,一天到晚跟油泥打交道。”他一边蹬车,一边扭头冲我喊,吐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我坐在后座上,心里热乎乎的。在部队,我就是技术尖子,摆弄那些进口的精密仪器是我的强项。我心想,到了工厂,一身的本事总算有地方使了。我跟大海说:“坐办公室哪有车间好,工人阶级才是领导阶级嘛。我就想踏踏实实干点活。”

这不是客套话,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

张大海哈哈大笑:“你呀,还是那个老实性子。反正,你记住,厂里跟部队不一样,这里头道道多。你分给谁当徒弟了?”

“通知上写的是,李胜利师傅。”

张大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车子也跟着晃了晃。他含糊地说:“哦,李工啊……他人挺‘能干’的。你跟着他,机灵点。”

我当时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觉得他对一个技术工程师的称呼是“李工”,透着一股尊敬。

幸运飞艇官网 技术科在一个三层小红楼里,暖气烧得足,一进去就暖洋洋的。科长老黄接待了我,一个戴着厚底眼镜的瘦高中年人,说话慢条斯理。他把我领到一个靠窗的办公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崭新的图纸、丁字尺和一套鸭嘴笔。

“这就是你的位置了。以后就跟着胜利干,他可是我们科的顶梁柱,刚从德国考察回来,年轻人,多学着点。”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穿着一身当时很罕见的藏蓝色呢子外套,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他没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冲我点了点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就是李胜利。

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人不像个搞技术的,倒像个电影里的大少爷。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优越感,跟科里其他人穿着的蓝色、灰色劳动布工装格格不入。

“李师傅。”我走过去,立正,微微欠身,这是部队里养成的习惯。

他似乎觉得我的姿势有点好笑,嘴角那丝笑意更明显了。“别叫师傅,叫我胜利或者李工都行。陈建军是吧?转业兵?好啊,部队来的同志,纪律性强。”

他的话听着是夸奖,但语气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的工作,就是给他打下手。他画总图,我负责把零件图一个个描出来,标注尺寸。这活儿对我来说不难,我在部队就干过。我憋着一股劲,想让他看看转业兵的实力。我描的图,线条又光又直,字迹工整得像印刷出来的一样。没过几天,科长老黄拿着我的图纸,当着全科人的面表扬:“看看,看看建军同志这个基本功,比咱们有些老同志都扎实!”

我当时脸一红,偷偷瞥了一眼李胜利,他正低着头削铅笔,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周围的气压有点低。

矛盾的种子,就是从这些小事开始埋下的。

有一次,厂里要攻关一个新项目,一个从西德进口的机床出了故障,里面的一个关键齿轮磨损了,但图纸早就丢了。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测绘,把图纸画出来,交给车间去仿制。

这是个硬任务,科长老黄把担子压给了李胜利。李胜利带着我和另外两个年轻技术员,组成了攻关小组。

我们把那个磨损的齿轮拆下来,洗干净,放在测绘台上。那是一个结构非常复杂的螺旋锥齿轮,齿形、角度、模数,每一个参数都要求极高的精度。

李胜利不愧是从德国回来的,他讲起理论来头头是道,什么“渐开线”、“摆线”,各种专业术语一套一套的。他指挥我们测量,记录数据。

可两天下来,数据测了一大堆,每次用公式反推,结果都对不上。不是这个参数矛盾,就是那个角度有偏差。大家都有些泄气。

那天晚上,科里就剩我一个人。我对着那个齿轮,翻来覆去地看。在部队的时候,我跟一个苏联老专家学过一招“土办法”,叫“印模复制法”,就是用石膏或者胶泥把齿轮的形状精确地复制下来,再切片测量。这种方法虽然笨,但对付这种磨损不规则的复杂零件,有时候比纯理论计算更管用。

我越想越觉得可行,索性从医务室要了点牙科石膏,自己悄悄动起手来。折腾到半夜,一个清晰的石膏模型终于成型了。第二天一早,我用模型切片测出的数据,再结合前两天测量的基础数据,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竟然把所有参数都严丝合缝地推算了出来。

我激动地拿着那张画满了计算公式的草稿纸和初步的草图,跑去找李胜利。

他正在跟两个技术员讨论一个什么新理论,看见我手里的图纸,他眉头一皱,接了过去。

他看得很快,脸色也变幻得很快。从最初的不屑,到惊讶,再到一丝掩饰不住的阴沉。

“你这个数据……怎么来的?”他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惊喜,只有审视和怀疑。

我老老实实地把我的“土办法”说了一遍。

听完,他没说话,只是把我的草稿纸往桌子上一扔,发出一声轻微但刺耳的“啪”声。

“胡闹!”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们是技术科,搞的是科学!你这是什么?江湖郎中的把戏!这种没有理论依据的东西,能上图纸吗?出了问题谁负责?你负得起责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满腔的热情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李工,我验算过的,数据肯定没问题……”

“你验算?你用什么验算的?就凭你这套石膏泥巴?”他冷笑一声,拿起桌上的一本德文专业书,在我面前晃了晃,“科学,是要讲究方法的!陈建un,我知道你想表现,但这里不是部队,光有干劲和蛮力是不行的。要讲科学,懂吗?”

周围的同事都围了过来,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一丝幸灾乐祸。我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里的图纸,仿佛有千斤重。

那天,我第一次体会到张大海说的“道道多”是什么意思。这不仅仅是技术上的分歧,更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我感觉,我这个“外来者”,无意中踩了“主人”的尾巴。

第2章 无声的墙

那次齿轮事件,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我和李胜利之间,算是彻底结下了梁子。

事情的结局颇具戏剧性。李胜利带着他的团队,用他那套“科学”的方法又算了两天,还是没结果。车间那边催得急,机器停一天,损失就是个天文数字。最后,科长老黄顶不住压力,把我那张草图拿了过去,死马当活马医,让车间先试试。

结果,车间里的老师傅们一看图,再看看我的石膏模型,当场就拍了板,说这路子对。他们连夜加班,不到三天就把齿轮给仿制出来了。装上一试,严丝合缝,机器重新轰隆隆地转了起来。

厂里为此还开了个表彰会,给技术科发了奖金。会上,厂长特别提到了我们攻关小组,重点表扬了李胜利“带领团队,不畏艰难,勇于创新”。从头到尾,没我陈建军半个字。

会后,老黄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支烟,叹了口气:“建军啊,这次委屈你了。不过……你也知道,胜利他爸是局里的领导,他自己又是厂里重点培养的苗子。这事儿,你就……当是为集体做贡献了。”

我捏着那支烟,半天没说话。烟头被我捏得变了形,烟丝撒了一手。我还能说什么?我只是一个刚转业的兵,无权无势,除了会干点活,什么都没有。

“老黄,我明白。”我最后说。

从那天起,我在技术科的日子,就变得微妙起来。

李胜利对我,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一种刻意的无视。他会把一沓图纸交给别人描,哪怕那个人描得歪歪扭扭,也不会交给我。开会讨论技术方案,他会挨个问遍所有人的意见,唯独跳过我,仿佛我坐的那张椅子是空的。

科里的人都是人精,领导的态度就是风向标。很快,我就成了那个“隐形人”。大家当着我的面还客客气气,叫一声“陈哥”,但一转过身,我就能感觉到那些黏在我背后的目光。以前中午还跟我一起去食堂打饭的几个年轻人,也渐渐疏远了,宁可跟着李胜利去吃小灶。

我像被一堵无声的墙给围了起来。在这堵墙里,我能看见外面的人说笑、忙碌,但我发不出任何声音,也融不进去。

只有张大海,还隔三差五地来找我。他会趁着午休,溜达到我们小红楼,塞给我一个他老婆烙的馅饼,或者只是跟我蹲在墙角抽根烟。

“建军,别往心里去。”他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李胜利那小子,就那德行。仗着他爹,在厂里横着走。你技术比他好,他这是嫉妒你,给你穿小鞋呢。”

幸运飞艇人工计划 “我没想跟他争什么。”我闷闷地说,“我就是想干点活。”

“你想干活,也得人家给你机会啊。”大海一针见血,“现在这情况,你越能干,他越容不下你。你功劳太大,不就显得他无能了吗?”

我沉默了。部队里,我们讲的是“一二三四”,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谁的军事素质过硬,谁就能得到尊重。可到了工厂,我发现这里的是非对错,成了一笔糊涂账。

那段时间,我每天上班都像上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无所事事。别人都在忙,图纸在桌上铺得满满当当,只有我的桌面,干净得能当镜子照。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是不是我太耿直,太不懂人情世故?

为了打破这种局面,我试着去改变。我学着给科里管后勤的大姐打水,学着在李胜利高谈阔论的时候,在旁边附和两句“李工说得对”。甚至有一次,他过生日,我还咬咬牙,用半个月的津贴买了一支派克钢笔,托人送了过去。

但这些努力,就像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那堵墙,反而因为我的刻意讨好,显得更加坚固和可笑了。

真正的爆发,是在那年年底评先进。

按照资历和贡献,我怎么也该有个“先进工作者”的提名。别的不说,光那个齿轮项目,就够分量了。我自己也存了一丝希望,觉得这总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吧?

结果,名单公示出来,不仅没有我,连提名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科里一个刚来不久、连基本制图规范都搞不清楚的年轻人,就因为他是李胜利的小舅子。

那天,我看着公示栏上的红纸黑字,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四十多度的暖气房里,我却冷得像掉进了冰窟窿。

我没去找老黄,也没去找李胜利。我知道,找了也没用。我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一下午。窗外,天一点点黑下来,办公室的人一个个走光了,最后只剩下我。

我看着桌上那套崭新的绘图工具,它们曾经是我的骄傲,是我的武器,但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那天晚上,我喝了酒,平生第一次喝醉了。我拉着张大海,一遍遍地问:“大海,你说,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这样的人,就不该待在工厂里?”

张大海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给我倒酒,拍着我的背。

我心里那个疙瘩,越结越大,大到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感觉,我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我整个人都会被憋死,被磨平,最后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瞧不起的。

我得走。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那天晚上,被酒浇灌着,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第3章 挪个窝

离开的念头一旦萌生,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但我能去哪儿呢?在那个年代,工作是国家分配的,不是菜市场的白菜,可以随便挑。想调动一个单位,比登天还难。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没人没背景。

那段时间,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打听。我把部队里能联系上的老领导、老战友都问了一遍,得到的答复大多是爱莫能助。

希望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出现的。

那天,我去市里的一个部委大院,给一个转业到那里的老排长送点家乡特产。办完事出来,我在传达室的黑板上看到一则小小的招聘启事,字写得很潦草,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北京市计量技术研究所,招聘技工一名,要求:熟悉机械制图,有精密仪器操作经验者优先。联系人:周科长。”

“北京市计量技术研究所”,这个名字我听都没听过。我问传达室的大爷,这是个什么单位。大爷嗑着瓜子,眼皮都没抬:“哦,就大院角落那几间小平房,刚成立没多久,归我们局管,小单位,没几个人。”

我心里一动。小单位,是非就少。而且,要求跟我的专业非常对口。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了那个周科长。他大概四十多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有点驼,看起来比我们厂的技术科长还要朴素。他的办公室小得可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塞满了各种零件和工具的铁皮柜。

我把我的情况,包括在部队的经历和在机械厂的工作,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那些不愉快,只说自己想换个环境,找个更能发挥技术特长的地方。

周科长听得很认真,他没有打断我,只是偶尔点点头。等我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缺了个角的零件图,递给我。

“小陈同志,这是我们最近遇到的一个难题。一个进口的分析天平,里面的阻尼器坏了,这是核心部件的图纸。你看看,有什么想法?”

我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这张图纸的复杂程度,比我们厂上次攻关的那个齿轮,有过之而无不及。里面的结构精巧复杂,很多地方的公差要求都达到了微米级别。

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我忘了自己是来求职的,忘了眼前的处境,脑子里只剩下那些线条、数字和符号。我拿着图纸,在心里默默地拆解、分析,甚至在桌上用手指比划起来。

周科长也不催我,就坐在对面,给我倒了杯水,静静地看着我。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才从图纸里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周科长,这个结构太精妙了。光看图,我只能提出几个初步的修复方案,但都不敢保证。最好的办法,是能让我看看实物,最好能拆开看看。”

周科长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就等你这句话!”他站起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陈,不,建军同志,你要是愿意来,我这研究所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我在机械厂大半年里,从未有过的感觉——被需要,被尊重。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剩下的,就是最难的一步:办调动。

周科长能量不小,他居然真的帮我把商调函开到了机械厂的人事科。但函到了厂里,就像泥牛入海,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心里明白,这是李胜利在卡我。我走,对他来说是好事,但他偏不让我走得那么舒坦。他就是要让我知道,在这个厂里,他说了算。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去人事科问。科长是个老油条,每次都笑呵呵地跟我打太极,说“研究研究”、“再等等”。

我被逼得没办法,最后只能去找科长老黄。我把我的想法跟他摊开了说,我告诉他,我不想在技术科当个闲人,耗费国家的光阴和粮食。我求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老黄沉默了很久,最后掐灭了烟头,说:“建军,你让我想想。”

第二天,老黄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份填好的调动审批表。在“调出原因”那一栏,他只写了六个字:“专业不对口,另谋发展。”而在领导签字栏上,李胜利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不知道老黄用了什么办法,但我知道,我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办完手续的那天,我收拾好我那点可怜的家当,一个帆布包,几本书,还有那套鸭嘴笔。走出小红楼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曾经满怀希望,又让我受尽委屈的地方,心里五味杂陈。

没有告别,没有欢送。我就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从这棵大树上飘落了。

只有张大海,在厂门口等我。他给我递过来一个网兜,里面是两个苹果和一包烟。

“建军,真走了?”他眼圈有点红。

“走了。”我点点头。

“那个破研究所,听说是新成立的,条件差得很,工资也比厂里低。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看着他,笑了笑,“大海,我在那儿,每天都能摸到真家伙,能干技术活。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你呀,就是个犟脾气!”他叹了口气,用力捶了我一拳,“去了那边,好好干!别让人家小瞧了咱们当兵的!以后有啥难处,言语一声!”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跨上了那辆送我来的二八大杠的后座,这一次,是离开。

车子骑出很远,我回头望去,北京第一机械厂那高大的烟囱还在冒着白烟,像一只巨大的手,在向我告别,又像是在把我推出它的世界。

我老婆秀英,对我这个决定是百分之百支持的。她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但她懂我。那天晚上,她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卧了两个荷包蛋。她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眼睛亮晶晶的。

“建军,挪个窝,挺好。挪挪窝,人挪活,树挪死。你在那厂里,人都快憋出病了。只要你能舒心,哪怕是去扫大街,我都跟着你。”

我听着她朴实的话,眼泪再也忍不住,混着面条,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从那天起,我,陈建军,告别了“大厂工人”这个光鲜的身份,成了一名“研究所技工”。在所有人看来,我都是走了一步臭棋,从天堂掉到了凡间。

我自己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这个选择,会把我带向何方。我只是固执地相信,凭手艺吃饭,到哪儿都饿不着。

第4章 平房里的新天地

计量技术研究所,果然和传达室大爷说的一样,就是大院角落里一排不起眼的红砖小平房。没有机械厂气派的大门,没有窗明几净的办公楼,只有几间被各种仪器和零件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

整个研究所,加上我,一共才五个人。周科长,不,现在该叫周所长了。还有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小赵和小钱,负责理论计算和资料翻译。再就是一个叫吴姐的,管后勤和杂务。我,是所里唯一的,也是首席技工。

条件确实艰苦。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没有暖气,就生个炉子,烟熏火燎的。没有食堂,吴姐就用一个电炉子,每天给我们煮点面条或者热几个馒头。

工资也确实比厂里低了一截,每个月少了十几块钱,在当时,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痛快。

在这里,没有了论资排辈,没有了人情世故。唯一的标准,就是你手里的活儿。周所长是个纯粹的技术狂人,他把所有精力都扑在了工作上,对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比我还讨厌。

我报到的第一天,他就拉着我,指着那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进口天平:“建军,就看你的了!这可是咱们局花了大价钱从国外买回来的宝贝,就因为这个阻尼器,已经趴窝半年了。你要是能把它修好,我给你记头功!”

我看着那堆比手表零件还要精密的玩意儿,非但没有畏难,反而兴奋得两眼放光。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挑战。

我把家搬到了研究所旁边的一个大杂院里,一间十平米的小屋。为了方便工作,我干脆吃住都在所里。整整两个星期,我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泡在了那台天平上。

我把每一个零件都拆下来,清洗、测量、记录,画出它的结构图。那个小小的阻尼器,被我反复拆装了不下二十次。我发现它的核心问题,在于里面一个用作缓冲的微型油封老化了。这种油封材料特殊,国内根本找不到替代品。

怎么办?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想了整整两天两夜。各种方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又被一一否定。

最后,还是在部队时学到的一个知识给了我灵感。我们当时有一种军用电台,里面的一个密封件,用的就是一种耐油、耐磨、弹性极好的氟橡胶。

我把这个想法跟周所长一说,他当即拍板,亲自跑去跟军方的一个研究所联系。凭着他以前在部队的老关系,还真让他搞到了一小块那种珍贵的材料。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纯粹的手上功夫了。我要用最原始的车床和锉刀,把那块比指甲盖还小的橡胶,加工成一个内径只有0.5毫米,外径3毫米,并且带有特殊凹槽的油封。

那几天,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两只手稳得像焊在车床上一样。小赵和小钱两个大学生,就站在我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看着我手里的锉刀,像一支精准的手术刀,在那小小的橡胶上一点点地打磨。他们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变成了惊讶,最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敬佩。

当最后一个凹槽打磨完成,我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油封安装进阻尼器,再把整个天平重新组装起来。

通电,测试。

当显示屏上跳出一连串稳定而精确的数字时,整个实验室都沸腾了。周所长激动地抱着我,一个劲地说:“建军,你真是我们的宝贝!你就是我们的定海神神针!”

小赵和小钱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英雄。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憋闷,都烟消云散。这种纯粹因为技术突破而带来的成就感和喜悦,是任何奖状和金钱都无法比拟的。

从那以后,我在研究所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

我成了所里的“万金油”。不管是哪个单位送来的“疑难杂症”,只要是跟精密机械相关的,周所长都会大手一挥:“找建军去!”

我修复过医院里失灵的X光机摇臂,调试过地质队罢工的经纬仪,甚至还帮天文台的老师傅们,给一台老式望远镜的追踪齿轮做了改造。

我的名声,渐渐地在系统内部传开了。大家都知道,计量所有个陈师傅,手艺高超,没什么能难倒他。

我的工作环境,也在这几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国家对科技越来越重视,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研究所,也迎来了发展的春天。

我们从小平房搬进了新盖的实验楼,有了自己的恒温恒湿实验室。周所长到处“化缘”,申请经费,买回来一台又一台当时最先进的进口设备。

而我,作为所里唯一能把这些“洋玩意儿”玩得转的人,自然成了重点培养对象。所里出钱,送我去德国、瑞士,参加各种技术培训。我第一次坐上了飞机,第一次走出了国门。

在国外,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最新的技术和知识。我发现,我以前那些“土办法”,虽然管用,但跟人家系统化的科学理论比起来,还是有差距。我开始自学外语,啃那些厚厚的原版技术手册。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忙碌,也是最充实的一段时光。我几乎没有节假日,每天都泡在实验室里。秀英有时候会埋怨我,说我把家当成了旅馆。但她每次埋怨完,还是会默默地给我把饭菜热在锅里,等我半夜回家。

她知道,我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我活得有劲头。

而就在我这边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偶尔从张大海嘴里,听到的关于机械厂的消息,却越来越让人唏嘘。

第5章 冰与火

时间进入九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但也带来了一股刺骨的寒流——下岗潮。

那些曾经无比辉煌、被誉为“共和国长子”的大型国企,一夜之间,成了最沉重的包袱。北京第一机械厂,这个我曾经挤破头想进去,又狼狈逃离的地方,也没能幸免。

最先听到消息,还是从张大海那儿。

有一次,他来我家里,神情很是颓丧。他告诉我,厂里效益越来越差,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全额工资了。人心惶惶,到处都在传要裁员。

“建军,你说这世道,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他坐在我家的小马扎上,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想当年,能进一机厂,祖坟上都冒青烟了。现在倒好,成了没人要的烂摊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给他倒了杯水,只能说些“会好起来的”、“国家不会不管你们的”之类的空话。

但情况,并没有好起来。

先是厂里搞“内退”,然后是“买断工龄”,最后,是大规模的“下岗分流”。成千上万的工人,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他们赖以为生的铁饭碗。

张大海,这个在二车间干了二十年的老师傅,也没能幸免。他拿着几万块钱的买断金,成了一个无业游民。

他试过去开出租,结果跟人抢活,被人把车给砸了。又去摆地摊卖袜子,被城管追得满街跑。最后,在他老婆的哭闹下,在小区门口盘了个小卖部,勉强糊口。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小卖部里,跟几个同样下岗的老工友打牌。曾经那个高大壮实的汉子,不过四十多岁,已经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他看到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建军,你来了。”他站起来,给我拿了瓶汽水,“你看我这,混成这样了。”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把一个信封塞给他,里面是我刚发的一笔奖金。

他死活不要,把信封又推了回来。“不行,建军,这钱我不能要。你有你的家要养。我现在这样,是我自己没本事。”

我们推了半天,他老婆从里屋出来了,一把抢过信封,揣进兜里,冲我抹着眼泪说:“建军,大海他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家里孩子上学的钱都快没了,你就当是……借我们的。”

从他家出来,我的心情无比沉重。

而就在那几年,我们研究所的日子,却越过越红火。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各种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从商店的电子秤,到工厂的流水线,再到医院的CT机,都离不开“计量”这两个字。我们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广,项目也越做越大。

我因为技术过硬,又懂外语,被周所长提拔成了总工程师。我不但负责所里的技术攻关,还经常被邀请到全国各地,去解决一些重大的技术难题。我成了那个年代稀缺的“专家型人才”。

单位给我分了房子,就在研究所旁边,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三居室。老婆孩子也解决了户口问题,从农村转成了城市户口。我的儿子,在我的影响下,也对技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考上了清华大学的精密仪器系。

我的生活,和张大海他们的生活,仿佛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在上升,一个在下坠。

偶尔,我也会听到关于李胜利的消息。

听说,在工厂改制的过程中,他利用他父亲的关系,上蹿下跳,捞了不少好处。后来,他自己承包了一个车间,想单干。但没过两年,就因为经营不善,赔了个底朝天,还欠了一屁股债。

再后来,就听说他离婚了,老婆跟一个南下做生意的老板跑了。他自己也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整个人都废了。

有一次,我在街上,远远地看见一个酷似他的男人,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呢子大衣,头发乱得像鸡窝,跟几个流浪汉一起,在垃圾桶里翻找着什么。

我没敢上前去认。我只是默默地掉转了车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从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李胜利有今天的下场,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感慨,世事无常,命运弄人。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在我面前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会落到如此地...…

我没有幸灾乐祸,真的没有。我只是觉得,人生这场马拉松,起跑的时候占点优势,真的不算什么。能笑到最后的,还得是那些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往前跑的人。

那些年,我很少参加机械厂老同事的聚会。不是我瞧不起他们,是我怕。我怕看到他们失落的眼神,怕听到他们无奈的叹息。我怕我的出现,会像一根针,刺痛他们,也刺痛我自己。

我把自己埋在工作里,用技术的确定性,来对抗生活的不确定性。我总觉得,只要我手里的活儿干得漂亮,就能心安理得。

第6章 岁月的回响

一晃眼,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从一个青涩的转业兵,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周所长也退休了,新上任的年轻人,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陈工”或者“陈总”。

我在总工程师的位子上,一直干到了退休。退休那天,所里给我办了个很隆重的欢送会。新所长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说我是研究所的“定海神针”,是几代技术人员的榜样。

我听着,心里很平静。我知道,我这辈子,没白活。我把我的青春和汗水,都留在了那些精密的图纸和冰冷的仪器上。我做出了点东西,留下了一点痕迹,这就够了。

退休后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惬意。我和老伴秀英,搬回了单位分的房子里。儿子在国外发展得很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他总说要接我们过去,都被我拒绝了。我说,我这辈子,离不开北京这片土。

我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起来,去公园里打打太极,跟一帮老头子下下棋,吹吹牛。下午,就在家里摆弄我的那些花花草草,或者看看书,写写回忆录。

秀英说我,就是个劳碌命,闲不下来。她不知道,我是在用这种方式,填补退休后巨大的空虚。

直到那一天,我接到了张大海的电话。

他说,当年一起从部队转业到一机厂的那批老伙计,想搞个聚会,庆祝大家都平平安安活到了退休。问我,来不来。

我犹豫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刻意回避着那个圈子。

但张大海在电话里,声音带着一丝恳求:“建军,来吧。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大家就是想见见你。真的。”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聚会的地点,选在了一家很普通的家常菜馆。我到的时候,包间里已经坐满了人。一张大圆桌,挤了十几个人,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头。

我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还是张大海反应快,他一把拉住我,大声地介绍:“来来来,看看谁来了!我们的大功臣,陈建军同志!”

包间里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和嘈杂的问候声。

“老陈,可算见到你了!”

“建军,你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精神!”

我被他们簇拥着,在张大海身边坐下。看着这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我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些面孔,都刻着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艰辛。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

大家聊的,无非是当年厂里的那些事,那些人。聊到厂子倒闭,聊到下岗,聊到这些年的营生,气氛就变得有些沉重。

有人说,他下岗后去给人家看大门,一个月挣几百块钱,还要看人脸色。

有人说,他老婆得了重病,为了凑医药费,把当年分的房子都卖了,现在还租房子住。

还有人,说着说着,就哭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说对不起老婆孩子,没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我默默地听着,给他们倒酒,递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紧。

他们也问起了我的情况。我只是简单地说,在一个小研究所干了一辈子,刚退休,挺好。

我不敢说我的退休金一个月有多少,不敢说我儿子在国外是公司高管,不敢说我刚在海南买了一套过冬的房子。我怕我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刺向他们的刀子。

但他们还是从张大海那里,知道了我的大概情况。

“建军,你当年走的那一步,现在看来,是走对了。”一个叫老李的战友,端着酒杯,感慨地说,“我们当年,都笑话你傻,放着大厂的金饭碗不要,去一个破研究所。现在才知道,傻的是我们自己。”

“谁说不是呢?守着那个破厂,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说不要我们就不要我们了。”

“是啊,人家建军,靠的是真本事。咱们呢,除了在流水线上拧螺丝,啥也不会。厂子一倒,我们就都成了废物。”

听着他们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呢?告诉他们,我当年的离开,不是因为有先见之明,而是被逼无奈的狼狈出逃?告诉他们,我在那个小平房里,也曾迷茫过,怀疑过自己的选择?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张大海站了起来。他喝得有点多,脸通红,走路都有点晃。他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他说:“建军,说真的,咱们这帮当年一起转业的,现在混得最好的,我们最羡慕的,就是你。”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我们不是羡慕你有钱,有大房子。我们羡慕的是,你这一辈子,活得明白,活得硬气!你没跟谁低过头,没说过一句软话。你靠着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地干到了退休。你……你活成了我们当年最想成为的那个样子。”

他的话音一落,整个包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有羡慕,有敬佩,还有一丝说不清的伤感。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和我一样,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时代的老兵,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站了起来,声音也有些颤抖。

“兄弟们,”我说,“别这么说。咱们都是从一个战场上下来的,没有谁比谁高贵。大家吃的苦,我懂。要说羡慕,我才羡慕你们。你们守住了家,守住了根。我呢,就是个‘逃兵’。”

“今天,我不用酒,就用这杯茶,敬大家。敬我们逝去的青春,敬我们这颠沛流离,又TMD不白活的一辈子!”

我把杯里的热茶,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水,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盘踞了四十年的疙瘩,那个关于“排挤”、关于“对错”、关于“得失”的疙瘩,终于,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第7章 没有输赢的棋局

那次聚会之后,我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心态却彻底不同了。我不再纠结于过去的那些是是非非,也不再刻意回避那段在机械厂的经历。我开始明白,人生就像一条长河,你不知道哪个转弯会让你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当年的“走投无路”,或许正是命运给你打开的另一扇窗。

我和张大海他们的联系也多了起来。他们不再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仰望的“成功人士”,我也放下了心里那点可笑的优越感和愧疚感。我们就是一群一起扛过枪,一起进过厂,一起变老的老伙计。

我们会约着一起去钓鱼,一坐就是大半天,谁也不说话,就看着浮漂发呆。也会在谁家楼下的小花园里,摆上个小桌,几碟花生米,一瓶二锅头,从天亮喝到天黑。

我们聊的,不再是过去的失意和现在的窘迫,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打算。

张大海的小卖部,在他儿子的帮助下,重新装修了一番,开成了连锁便利店,生意好了不少。他说,不能总想着过去,人得往前看。

那个下岗后去看大门的老李,在儿女的支持下,报了个老年大学,学起了书法。他写的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过年的时候,小区的春联都被他包了。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有尊严地,过好自己的晚年。

有一天,张大海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请柬。大红的底子,烫金的字。

“建军,下个月,李胜利的女儿结婚,你去不去?”

我拿着那张请柬,愣住了。李胜利,这个几乎已经从我记忆里淡出的名字,又一次被提起了。

“他……他怎么会请我?”

“他托人找到我,说无论如何,也想请你过去坐坐。他说,他想当面跟你……喝杯酒。”张大海的表情很复杂,“听说,他这几年过得挺惨的。前两年中风了,现在走路都得拄拐。他女儿挺孝顺,一直照顾他。”

我沉默了。我想起了那个在街上看到的,在垃圾桶里翻找的落魄身影。

去,还是不去?

秀英看出了我的纠M。她给我端来一杯热茶,说:“去吧。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化不开的仇?去见见,就当是跟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

我最终还是去了。

婚礼在一个很普通的酒店举行。我见到了李胜利。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苍老。半边身子行动不便,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他坐在轮椅上,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他女儿把他推到我面前。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我赶紧按住他:“别,坐着吧。”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建军……对……对不住……”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那点残存的怨气,早就散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都过去了。”我说,“当年的事,没有谁对谁错,就是大家的选择不一样。你选了你的阳关道,我走了我的独木桥。现在看来,都挺好。”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眶慢慢红了。他端起酒杯,那只还算灵便的手,抖得厉害。

我们碰了一下杯。清脆的响声,像是给那段尘封的往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没有待太久,把红包给了新人,就提前离席了。

走出酒店,外面阳光灿烂。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忽然明白,张大海他们羡慕我的,或许并不仅仅是我的工作、我的收入。他们羡慕的,可能是我这一辈子,始终在做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情,并且把它做到了极致。在这个过程中,我收获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也收获了内心的平静和尊严。

而这份平静和尊严,比任何物质上的东西,都来得珍贵。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已经变成一片创意园区的北京第一机械厂旧址。那些高大的厂房还在,但里面已经不再是轰鸣的机器,而是一家家时尚的餐厅和画廊。

我站在那扇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大门前,站了很久。

我想起了1978年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个满怀希望的年轻的我。

我想起了技术科里那张干净的绘图桌,和李胜利那张挂着不屑笑容的脸。

我想起了周所长那间堆满零件的小平房,和我们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而彻夜不眠的那些夜晚。

四十多年,弹指一挥间。

这盘人生的棋局,下到最后,其实没有真正的输家和赢家。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自己的棋盘上,落下了无悔的棋子。

我掏出手机,给远在国外的儿子发了条信息:

“儿子,记住,一辈子不长,要做点自己真心喜欢的事,要成为一个靠手艺吃饭、有真本事的人。这样,不管世道怎么变,你都能站得直,走得稳。”

发完信息,我转身,迎着夕阳,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的身后,是那个逝去的工业时代巨大的剪影。

我的身前,是寻常人家的万家灯火,和我老婆秀英,在家等我吃饭的,那一份温暖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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