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推开的时候,我这辈子就钉在那儿了。
几十年过去,那晚的酒气、灯光,还有她眼里那点捉摸不定的笑意,依旧像块烙铁,时不时在我心里烙一下,滋啦作响。
她说:“王建明,进来容易,想走,得答应我个条件。”
第1章 一杯敬过往的酒
酒是个什么东西?
高兴了喝,是助兴。不高兴了喝,是浇愁。我那天晚上,属于后者。
九三年的风,吹得整个世界都急吼吼的。我们厂,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国营家具厂,也跟着这股风摇摇晃晃。厂长老李退了,上面派下来一个女人,叫林慧。
三十多岁,烫着当时最时髦的大波浪卷,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裙,跟我们这些浑身是木屑、满手是老茧的工人,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一来,厂里就传遍了,说这是个狠角色,留过洋,懂管理,是来给咱们厂“动大手术”的。
我,王建明,二十三岁,厂里最年轻的八级木工,我师父刘海柱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师父常说,我这双手,是为木头生的。刨子在我手里,比笔杆子顺溜;墨斗线弹出来,比尺子画的还直。
可这年头,手艺好像越来越不值钱了。
那天晚上,是为了招待南边来的一个大客户,在市里最好的“滨江大酒店”摆的酒席。林慧是主角,我们几个技术骨干作陪。
席上,那个姓黄的老板,挺着个啤酒肚,说话唾沫横飞。
“林厂长,时代不同啦!现在谁还跟你讲究什么榫卯结构?费工费时!三合板、压缩板,外面贴层皮,又快又便宜,样子还时髦!”
他指着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王师傅这样的手艺人,是宝,但也是过去式喽。以后啊,机器一开,一天出的活儿,顶他干一年!”
我捏着酒杯,指节发白。杯子里的白酒,像一团火,从喉咙烧到胃里,又从胃里烧到脑门。
师父刘海柱一辈子就信奉一句话:木头是有魂的,你得敬它。一块好木料,到了你手里,是成了传世的家具,还是成了烧火的劈柴,全看你的心和手。
可现在,黄老板嘴里吐出来的,全是“成本”、“效率”、“利润”。木头的魂,好像被这些词儿给抽走了。
林慧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不咸不淡地应酬着。她端起酒杯,对黄老板说:“黄总说得有道理,市场瞬息万变,我们厂确实需要跟上潮流。”
然后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我身上:“不过,有些老东西,是根。根要是断了,长得再枝繁叶茂,风一吹,也就倒了。王师傅的手艺,就是我们厂的根。”
我心里一热,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很亮,也很深。
那晚,我喝多了。
具体怎么喝多的,记不清了。只记得黄老板一杯接一杯地敬我,说要“敬一敬即将消失的匠人精神”,话里带刺。厂里的几个副手也跟着起哄。我一概来者不拒,仰头就干。
我好像在用酒精,捍卫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尊严。
宴席散了,人也散了。我晃晃悠悠地往酒店客房走。厂里为了招待客户,给我们几个骨干也开了房间。走廊的地毯软绵绵的,踩上去像是陷在云里。我扶着墙,摸索着房卡,脑子里一团浆糊。
房门号是308,我记得。
我把房卡插进去,拧开门,踉跄着走了进去。
房间里没开大灯,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不是酒店那种消毒水的味道。
我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正想退出去,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又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
“王建明?”
我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
我猛地回头,看见林慧就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她换下了一身套裙,穿着一件丝质的睡袍,长发披散下来,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和平时在厂里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厂长判若两人。
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朵尖。
“林……林厂长……我,我走错了……我房间是308……”我的舌头打了结,话都说不囫囵。
她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杯,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里是803。”她说。
我脑子“嗡”的一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喝昏了头,把3看成了8,把8看成了3。
“对不起,对不起林厂长,我马上就走!”我慌忙转身,手忙脚乱地去找门把手。
“站住。”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有千斤重,一下子把我钉在了原地。
我僵着身子,不敢回头。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是丝绸摩擦的声音。然后,是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沉闷又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她在我身后站定,那股好闻的香味更浓了。
“王建明,”她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一丝温热的酒气,“进来容易,想走,得答应我个条件。”
第2章 木头里的魂
我师父刘海柱,是个闷葫芦。
一辈子,除了跟木头打交道,就剩下喝点小酒。他总说,话都在手上,也在木头里。会看的人,自然能看懂。
我从小在厂里大院长大,父母都是厂里的双职工。别的小孩儿玩泥巴、弹玻璃球的时候,我就喜欢往木工房里钻。空气里那股松木、柏木混合的香味,比家里的饭菜香还让我着迷。
师父那时候还是厂里的技术科长,见我总在门口探头探脑,也不赶我,就由着我。有时候,他会扔给我一小块废木料,一把小刻刀,让我自己瞎鼓捣。
等我初中毕业,不想念书了,我爸拿着鸡毛掸子要揍我。我一溜烟跑到木工房,躲在师父身后。
师父把手里的刨子放下,对着我爸,就说了一句话:“这孩子,是干这行的料。让他跟我吧。”
我爸愣住了,手里的鸡毛掸子也放下了。在那个年代,能当刘海柱的徒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跟着师父学艺的日子,苦。
站姿、握刀、推刨子,一个动作,练上千遍万遍。夏天一身汗,冬天一手冻疮。最难的,是磨性子。
师父说,做木工,最忌心浮气躁。你心里一急,手上的劲儿就乱了。劲儿一乱,木头就毁了。
他让我学的第一件事,不是动手,是看。
看木头的纹理,看它的年轮,看它向阳还是背阴。他说:“建明,你要把木头当成一个活物。它有脾气,有性格。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把它做成好东西。”
我那时候年轻,不理解。觉得不就是一块木头吗,哪来那么多讲究。
有一次,厂里接了个活儿,给市里一个老干部做一套红木书柜。师父把最重要的柜门交给了我。我为了赶工,没仔细看木纹走向,一卯眼打下去,裂了。
那是一块上好的花梨木,纹路像山水画一样。就因为我那一下,全废了。
我吓得脸都白了。
师父没骂我,也没打我。他只是走过来,拿起那块裂开的木板,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失望。
“建明,你毁的不是一块木头。”他声音沙哑,“你毁的是这棵树几十上百年的光阴。”
那天晚上,师父罚我对着那块裂开的木板,站了一夜。
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敬畏”。
我开始用心去感受每一块木头。用手掌去抚摸它的纹理,感受它的温度。我甚至能从一块木料上,闻出阳光和风雨的味道。
我的手艺突飞猛进。二十岁出头,就考上了八级木工。厂里的老师傅们都说,刘海柱这回是捡到宝了,后继有人了。
师父听了,只是笑笑,不说话。私下里,他跟我说:“手艺学到家了,心还没到家。什么时候,你能从一堆烂木头里,看出它能变成什么样,你的心才算到了。”
九十年代初,风向变得太快。
厂子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老师傅们一个个退休了,年轻人又不愿意学这又苦又累的活儿。木工房里,人越来越少,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响。
刨花机、切割机、打磨机……什么都用机器代替了。榫卯结构太麻烦,全改用钉子和胶水。实木太贵,都换成了压缩板。
师父看着那些流水线上下来,徒有其表的家具,气得直哆嗦。他去找厂长理论,厂长两手一摊:“老刘,我也没办法。再不降成本,全厂的人都得喝西北风。”
师父气得回了家,大病一场。病好后,就再也不进木工房了。他整天坐在院子里,拿着一小块木头,慢慢地刻。刻的还是那些老掉牙的花鸟鱼虫。
厂里的人都说,刘师傅是老思想,跟不上时代了。
我也迷茫。
一边是师父的教诲,是刻在骨子里的对木头的敬畏。一边是现实,是微薄的工资,是父母日益增多的白发,是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催着要买房结婚。
女朋友小琴在商场当售货员,她总说:“建明,你守着那破木头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你看人家王勇,初中都没毕业,去深圳倒腾电子表,现在都开上小汽车了。”
我无言以对。
所以,当林慧上任后,提出要改革,要引进新的生产线,要全面拥抱市场的时候,厂里大部分人都很兴奋。觉得救星来了。
只有我和几个老师傅,心里沉甸甸的。
我们知道,她所谓的“拥抱市场”,就是要彻底放弃那些“费工费时”的老手艺。
黄老板的到来,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那张大订单,要求用的全是压缩板,粘合剂,外表贴一层木纹纸。他说,这叫“现代简约风”。
我看着那份设计图,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不是家具,那是木头碎屑和化学胶水捏合起来的“木头尸体”。
可这份订单,利润高得吓人。对快要发不出工资的厂子来说,是救命稻草。
全厂上下,一片欢腾。
只有我,像个局外人。
所以,我才会在酒桌上,用那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对抗那种无力感。
现在,我醉醺醺地闯进了新厂长的房间,而她,这个决定我们厂,也决定我命运的女人,正站在我身后,说要我答应一个条件。
我的酒,彻底醒了。
冷汗,顺着我的脊背,涔涔地往下流。
第3章 进退两难的选择
我僵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却又一片空白。
一个年轻的男下属,半夜三更,醉醺醺地闯进单身女上司的房间。
这种事,放在九十年代,传出去足以毁掉一个人。我的名声,我的工作,甚至我整个人生。
我能想象到明天厂里会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林……林厂长,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您……您有什么条件,您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办。”
这一刻,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工作不要了,离开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身后一片沉默。
那沉默像一张网,把我越收越紧,让我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会窒息的时候,她才轻轻笑了一声。
“你怕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怕我吃了你?”
我不敢说话,头垂得更低了。
她绕到我面前,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萦绕在我鼻尖。她比我矮一个头,我能看到她柔顺的发顶。
“把头抬起来。”她命令道。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没有了白天的凌厉和干练,眼神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欣赏?
“王建明,你是个好木匠。”她忽然开口,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
我愣住了。
“今天在酒桌上,黄老板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看你的眼睛都红了。”她继续说,“你在生气。你在为你师父,为你这身手艺,也为那些被当成劈柴的木头生气。”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这些天憋在心里的委屈、愤怒、不甘,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出口。我没想到,全厂上下,第一个看懂我内心的人,竟然是她。这个我们都以为只认钱、不懂行的空降厂长。
我的眼眶有点发热。
“厂长……”我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别叫我厂长。”她说,“现在是下班时间。我叫林慧。”
她顿了顿,走到房间的小吧台,又倒了一杯红酒,递给我。
“喝点?”
我犹豫着,接了过来。酒杯冰凉,我的手心却全是汗。
“黄老板那份订单,你怎么看?”她靠在吧台上,看着我,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捏着酒杯,沉默了。
这是个陷阱。我说好,违背我的本心。我说不好,就是公然跟厂里的决策对着干,跟新厂长的第一把火对着干。
“说实话。”她似乎看穿了我的顾虑,“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林慧,一个也懂点木头的人。”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神很清澈,很坦诚,不像是在试探我。
我深吸一口气,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给了我一点勇气。
“那不是家具。”我一字一句地说,“那是垃圾。用不了三年,就会散架。我们厂要是做了这批货,砸的是几十年传下来的牌子,断的是我们这些手艺人的根。”
我说完,心里反而平静了。大不了,明天就卷铺盖走人。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烂在肚子里了。
林慧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说得好。”她说,“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彻底懵了。
“你……你也是这么想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然呢?”她反问,“你真以为我大老远从国外回来,就是为了带着大家一起生产垃圾?”
她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是这座城市璀璨的夜景。
“建明,我知道厂里的情况。一潭死水,人心涣散。黄老板的订单,确实像一剂强心针,能解燃眉之急。所以,厂里其他领导都举双手赞成。”
“但是,”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打一针就活蹦乱跳,那是兴奋剂,不是救命药。药效过了,死得更快。我们厂的病,在根上。根烂了,光靠输液是没用的。”
她的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
我呆呆地看着她,这个我一直以为是“资本家”的女人,心里第一次生出了敬佩。
“那……那您的意思是?”我小心翼翼地问。
“订单,要接。”她说得斩钉截铁。
我心里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浇灭了。
“厂子等不起了,工人们的工资也等不起了。这笔钱,我们必须赚。”她看着我失望的表情,话锋一转,“但是,我们不能只赚这点钱。”
她重新走到我面前,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王建明,我的条件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黄老板的订单,交给二车间去做。流水线,标准化,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把钱赚到手。”
“同时,”她盯着我的眼睛,“我要你,带着你师父,还有厂里那几个不肯退休的老家伙,成立一个独立的‘特艺班’。”
“特艺班?”我不明所以。
“对。厂里后院不是还有个废弃的老仓库吗?我把它批给你们。设备、木料,你们开口,我来想办法。我不要你们赶工,不要你们算成本。我只要你们,用最传统、最顶尖的手艺,给我做一样东西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要你们,做出一样能代表我们厂最高水准,能让所有人都闭嘴的东西。一件能摆进博物馆,能传代的东西。”
“我要用这件东西告诉所有人,机器可以代替人的手,但代替不了人的心,代替不了手艺里传下来的魂。”
我被她的话震住了。
我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在那个废弃的仓库里,师父重新拿起了他的刨子,老师傅们围在工作台前,刨花飞舞,墨线轻弹,空气里弥漫着久违的木香。
那是我做梦都想看到的场景。
可是……
“林厂长……这……这能行吗?”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么做,不赚钱,还要往里贴钱。厂里其他人会同意吗?”
“他们同不同意,是我的事。”林慧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王建明,敢不敢接,是你的事。”
她向前一步,离我更近了。
“这个‘特艺班’,你来当班长。你师父他们,都听你的。这是我的条件。”
“答应,今天晚上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明天开始,你就是特艺班的王班长。”
“不答应,”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那你现在就可以从这个门走出去。不过,明天厂里会传出什么,我就不能保证了。”
这哪里是条件。
这分明是一道选择题。
一边,是可能的万丈深渊,身败名裂。
另一边,是我梦寐以求的,那个能让木头里的魂,重新发光的机会。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对未来的笃定和信念。
我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
或者说,这根本就不需要选择。
我站直了身体,像第一次跟师父学艺时那样,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
“林厂长,”我沉声说,“我干!”
第4章 那个夜晚的‘条件’
从林慧房间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走廊里的冷风一吹,我脑子里的酒意和刚才的激动,都沉淀下来,变成了沉甸甸的压力。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脑子里,一会儿是林慧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会儿是师父失望的叹息,一会儿又是黄老板那张油腻的脸。
林慧给我画了一个很大的饼,一个让我热血沸腾的饼。
可这个饼,能实现吗?
第二天一早,厂里的中层干部会议上,林慧正式宣布了她的决定。
果然,炸了锅。
管生产的张副厂长第一个站起来反对:“林厂长,我不同意!现在是什么时候?全厂上下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黄老板的订单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把精兵强将都抽调出来,去搞那个什么‘特艺班’,还是只投入不产出,这不是胡闹吗?”
张副厂长是厂里的老人了,说话很有分量。他一开口,底下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
“是啊,那老仓库都快塌了,修起来得多少钱?”
“还有木料,好木料现在比黄金还贵!”
“刘海柱那几个老顽固,早就跟不上时代了,让他们搞,能搞出什么名堂?”
反对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手心里全是汗。我看着主席台上的林慧,想看她怎么应对。
只见她不慌不忙,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轻轻敲了敲桌子。
“说完了?”她环视全场,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副厂长,各位,”她开口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厂子穷,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但是,我们开厂子,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只做一单生意,赚一笔快钱,然后等死吗?”
“黄老板这样的客户,今天可以找我们,明天就可以找别人。因为我们做的东西,谁都能做,而且可能比我们做得更便宜。我们靠什么留住客户?靠什么发展?靠的是价格战吗?”
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不!靠的是我们独一无二的东西!靠的是我们的人,我们的手艺!这才是我们厂真正的价值,是我们站稳脚跟的根基!”
“‘特艺班’,不是我心血来潮,更不是胡闹。这是我们厂的‘研发部’,是我们的‘脸面’。二车间赚钱,是为我们活着。特艺班做东西,是为我们活得有尊严,活得有未来!”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张副厂长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林慧一锤定音,“王建明,你来负责。人、财、物,你直接对我汇报。谁要是不配合,让他来找我。”
散会的时候,所有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我。有羡慕,有嫉妒,有怀疑。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干好了,是英雄。
干不好,就是全厂的罪人。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请我师父。
师父正在院子里,用一小块黄杨木,刻一只知了。他的手很稳,刻刀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
我把林慧的计划,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
他听完,手里的刻刀没停,头也没抬。
“瞎折腾。”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师父,”我急了,“这不是瞎折腾。林厂长是真心想把咱们的老手艺捡起来。她……”
“女娃娃的话,你也信?”师父打断我,“她懂什么叫木头?她闻过刨花香吗?她摸过砂纸吗?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搞点名堂出来罢了。”
“不是的师父!她懂!”我把那天晚上林慧说的话,学给师父听。
“……她说,手艺是咱们厂的根,根不能断……”
师父手里的刻刀,终于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我用力点头。
师父沉默了。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葡萄架的沙沙声。
过了半晌,他把手里的木刻和刻刀,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布包里。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走。”他说。
“去哪儿?”我一愣。
“厂里。”师父的回答,还是那么言简意赅,“看看你说的那个女娃娃,到底要唱哪一出。”
第5章 老仓库里的新芽
后院那个废弃的老仓库,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
屋顶漏了好几个大洞,窗户玻璃碎了一半,墙角长满了青苔。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一股尘封多年的霉味扑面而来。
跟着我一起来的几个老师傅,都皱起了眉头。
“建明,这地方……能干活?”一个姓孙的师傅,是我们厂最好的油漆工,他一边咳嗽一边说。
我心里也没底,但脸上不能露出来。
“孙师傅,大家放心。林厂长说了,要什么给什么。今天咱们就先看看,列个单子出来。”
师父刘海柱背着手,在仓库里走了一圈。他没说话,只是用手敲敲这里的柱子,摸摸那里的墙壁。
最后,他走到仓库中央,停下脚步。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这地方,以前是咱们厂最早的木工房。”师父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我刚进厂的时候,就在这儿当学徒。”
老师傅们一听,也都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回忆起来。
“是啊,那时候全厂就这一个车间,做的都是给首长家里特供的家具。”
“我记得那会儿用的木料,都是从东北运来的老料,那叫一个扎实!”
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刚才的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往昔的追忆和憧憬。
我趁热打铁,拿出纸笔:“各位师傅,咱们合计合计,都需要些什么?”
“刨子、凿子、锯子……这些家伙事儿,都得是最好的!”
“工作台得用硬木的,要稳!”
“还有,得有个专门的烘干房。木料的干湿度,最关键!”
“漆房也得单隔出来,不能有灰。”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我奋笔疾书。一张纸,很快就写得满满当当。
我拿着这张单子去找林慧的时候,心里直打鼓。这上面列的东西,七七八八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林慧正在办公室看报表,眉头紧锁。显然,二车间那边,为了赶黄老板的订单,也是焦头烂额。
我把单子递过去,小声说:“林厂长,这是我们列的……”
她接过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我紧张地看着她的表情,生怕她会说“太贵了”、“先凑合着用”。
没想到,她看完,只是点了点头,拿起笔,在单子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我。
“去找财务科老王,让他批。就说是我说的,特事特办。”
她处理得如此干脆利落,反倒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林厂长……”我迟疑着说,“厂里……资金是不是很紧张?”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笑了笑:“是很难。不过,再难,也不能难了你们。你们是咱们厂的希望。”
她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我。
“这是我家的钥匙。”
我大吃一惊,手一抖,钥匙差点掉在地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家老房子里,还留着我爸当年用过的一套工具。德国货,放了几十年了,比厂里现在这些强得多。你拿去用吧。”
我这才知道,原来林慧的父亲,也是个老木匠。
“还有,”她补充道,“我爸还留下不少他年轻时候画的图纸,都是些老式样的家具,现在外面见不着了。有空你可以去看看,兴许能有点启发。”
我拿着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心里也变得沉甸甸的。
那不仅仅是一串钥匙,那是一份信任,一份嘱托。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特艺班”都动了起来。
林慧果然说到做到。没过几天,维修队就把仓库修葺一新。崭新的工具、设备,源源不断地运了进来。财务科那边虽然脸臭得像苦瓜,但还是把钱批了。
师父和老师傅们,像是换了个人。他们脱下平日里灰扑扑的工装,换上了干净的白褂子,一个个精神矍铄。
他们把从林慧家搬来的那套老工具,擦得锃亮。抚摸着那些工具,就像抚摸着失散多年的老友。
“好东西啊……”师父拿着一把刨子,眼睛放光,“这钢火,这手感,现在的货没法比。”
大家的热情,像干柴遇上了烈火。
我们决定,做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张翘头案。这是最能体现中式木工精髓的家具之一,看似简单,实则对结构、比例、工艺的要求极高。
图纸,就是用的林慧父亲留下来的老图纸。
选料、开料、画线、凿卯、开榫……每一道工序,都严格按照最古老的法子来。
整个仓库里,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锯子拉动的沙沙声,凿子敲击的笃笃声,刨子推过的嘶嘶声。
这些声音,汇成了一首最动听的交响乐。
我每天都泡在仓库里,跟着师父他们一起干。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学徒的时候,每天都有新的收获,每天都充满了激情。
我们忘了时间,忘了外界的纷纷扰扰。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木头,和手中的工具。
我们是在做一件家具,更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我们把自己的心,自己的魂,一点一点地,刻进了那块木头里。
与此同时,二车间的生产线也在加班加点地赶工。厂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
他们觉得我们是一群疯子,拿着厂里最宝贵的资源,躲在仓库里“玩泥巴”。
张副厂长来过几次,每次都黑着脸,在门口转一圈就走。
闲言碎语,也开始在厂里流传。
“听说没,王建明跟那个新来的女厂长,关系不一般呢。”
“可不是嘛,不然能这么向着他?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
这些话,也传到了我女朋友小琴的耳朵里。
她冲到仓库来找我,大吵了一架。
“王建明,你是不是昏了头了?放着好好的技术骨干不当,跑来跟这群老头子玩木头疙瘩!你还想不想结婚了?还想不想买房子了?”
“小琴,你相信我,我们做的东西,是有价值的。”我试图跟她解释。
“价值?价值能换成钱吗?”她指着我们做到一半的翘头案,满脸不屑,“就这破桌子,送给我我都不要!老土死了!”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刺痛。
我忽然发现,我和她,和厂里的大部分人,好像已经活在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我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木屑和伤痕的双手,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产生了一丝怀疑。
第6章 一张会呼吸的桌子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个月。
二车间的订单,已经完成了大半。而我们的翘头案,也终于进入了最后的打磨和上漆阶段。
这张翘头案,用的是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老料。木纹像流动的云,像起伏的山峦。在不同的光线下,会泛出金丝般的光泽。
整个案子,没有用一颗钉子,一滴胶水。所有的连接,都靠着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案子的两端,是微微上翘的飞角,线条流畅,像大鹏展翅。
孙师傅用最传统的大漆工艺,一遍一遍地给案子上漆、打磨。他说,这叫“养”,得让漆慢慢地渗进木头里,跟木头长在一起。
最后一道工序完成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当蒙在上面的布被揭开的那一刻,整个仓库,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张翘头案,静静地立在那里。它不像一件死物,它像一个活物,在静静地呼吸。
它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温润、沉静、厚重的气息。仿佛凝聚了岁月,沉淀了光阴。
师父刘海柱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案面。那案面,光滑如镜,却又温润如玉。
“活了……”他喃喃地说,“这木头,又活过来了……”
几个老师傅,眼眶都红了。
我看着这张我们耗费了无数心血做出来的东西,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我们做到了。
我们把木头的魂,找回来了。
就在这时,仓库的大门被推开了。
林慧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竟然是那个黄老板。
黄老板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喊:“林厂长,这就是你说的秘密武器?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一个月,到底鼓捣出了什么宝贝。”
当他的目光落到那张翘天案上时,他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了。
他是个生意人,也许不懂工艺,但他懂好坏。
他快步走上前,围着翘头案转了好几圈。他想伸手去摸,又好像不敢,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这……这是……”他结结巴巴地问。
“金丝楠,老料。”师父替我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没用钉子?”
“全榫卯。”
黄老板倒吸一口凉气。他走到案子前,俯下身,仔细地看着那些接缝处。那些接缝,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浑然天成。
“鬼斧神工……真是鬼斧神告工……”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林慧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建明,你做得很好。”
我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
黄老板看完了,转过身,对林慧竖起了大拇指。
“林厂长,我服了。彻底服了。”他说,“二车间做的那些货,是生意。这个,才是艺术品。”
他顿了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林厂长,这件东西,卖给我。我出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张副厂长正好也赶了过来,看到黄老板的手势,眼睛都直了。
“五……五十万?”
在九三年,五十万,对于一个濒临破产的厂子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足以支付全厂工人好几个月的工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慧身上。
我心里也很紧张。如果她卖了,那我们这一个月的辛苦,似乎就只是为了做一件昂贵的商品。
林慧却摇了摇头。
“黄总,抱歉。”她说,“这个,不卖。”
“不卖?”黄老板急了,“林厂长,价格好商量!六十万!七十万!你开个价!”
“这不是钱的问题。”林慧的语气很平静,“它是我们厂的镇厂之宝,是我们的脸面。多少钱,都不卖。”
她转向我们,提高了声音,让在场所有的人都能听见。
“这张翘头案,会代表我们厂,去参加下个月在省里举办的工业设计博览会。”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制造,什么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
那一刻,仓库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老师傅们激动得满脸通红。张副厂场的脸上,也露出了复杂而又信服的神情。
我看着站在人群前方的林慧,她的身影,在阳光下,仿佛在发光。
我忽然明白了,那天晚上,她对我说的那个“条件”,到底是什么。
她要的,不是我王建明一个人的承诺。
她要的,是我们这群手艺人,对这个时代,对我们自己坚守的东西,做出的一个庄严的承诺。
第7章 榫卯之间的人生
省里的工业设计博览会,我们厂的展台,是全场最简陋的。
就一张桌子,一张翘头案,连个像样的装饰都没有。
周围的展台,都是些新潮的、现代化的产品,灯光炫目,音乐嘈杂。相比之下,我们这里,安静得像个被遗忘的角落。
开展第一天,几乎无人问津。
偶尔有人路过,也只是瞥一眼,摇摇头就走了。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件过时的老古董。
厂里跟来的几个人,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林厂长,要不,咱们还是搞点宣传单,或者弄个音响?”张副厂长建议道。
林慧摇了摇头:“不用。好东西,自己会说话。”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展台边,像守护一件珍宝一样,守护着那张翘头案。
我也陪着她站着。心里,其实也没底。
到了下午,事情出现了转机。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在我们展台前停下了脚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像是记者和干部模样的人。
老人围着翘头案,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神,和我师父看那张案子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小同志,”他开口问我,“这张案子,是你们做的?”
“是的,老师傅。”我赶紧回答。
“可以摸摸吗?”
“当然可以。”
他伸出干枯的手,像对待一样,温柔地抚摸着案面,抚摸着案子的每一个棱角,每一处接缝。
“好啊……好啊……”他连声赞叹,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多少年了,没见过这么地道的东西了。”
他转过头,对身后的人说:“都来看看,都来学学!什么叫匠心!什么叫中国人的手艺!这,就是!”
原来,这位老人,是省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也是一位著名的文物鉴赏家。
他这一句话,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
记者们的闪光灯,一下子全都对准了我们。
第二天,我们厂的翘头案,上了省报的头版头ikao。标题是:《被遗忘的工匠精神,在一张桌子上重现光芒》。
整个博览会,轰动了。
无数的人,涌到我们小小的展台前。有领导,有专家,有客商,还有许多像我一样,普普通通的手艺人。
他们围着那张案子,惊叹,赞美,讨论。
那几天,我成了最忙碌的讲解员。我一遍又一遍地,向人们介绍着榫卯结构,介绍着大漆工艺,介绍着我们是如何让一块木头,重新“活”过来的。
我说的,不再仅仅是一件家具。
我说的,是一种传承,一种文化,一种精神。
博览会结束,我们载誉而归。
那张翘头案,最终获得金奖。更重要的是,我们带回了十几份意向订单。
这些客户,不要便宜的压缩板,不要流水线上的快消品。他们要的,就是我们“特艺班”做出来的,有魂的家具。
厂子,活了。
不是靠一剂兴奋剂,而是靠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根,获得了新生。
庆功宴上,所有人都来向我敬酒。张副厂长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建明,好样的!以前是我老糊涂了!”
我一杯杯地喝着,却没怎么醉。
我的目光,一直在寻找林慧。
她在角落里,正和师父刘海柱轻声聊着什么。师父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走过去,端起酒杯。
“林厂长,师父,我敬你们一杯。”
林慧笑了,端起杯子:“该我们敬你才对。”
师父也端起酒杯,看着我,郑重地说:“建明,你做到了。你让师父看到了,这门手艺,死不了。”
我眼眶一热,仰头把酒干了。
那天晚上,我和林慧走在回家的路上。九三年的夜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建明,”她忽然开口,“你和小琴,怎么样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分了。她说,她等不了我慢慢地磨一张桌子。”
“后悔吗?”
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我说,“道不同。以前我不懂,现在懂了。”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快到她家楼下时,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
“建明,谢谢你。”
“该我说谢谢才对。”我由衷地说,“谢谢你,给了我,也给了我们厂一次机会。”
她笑了,月光下,她的笑容很美。
“你知道吗?我爸临终前,一直拉着我的手,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把手艺传下去,眼睁睁看着厂子败落。”
“我回来,就是为了完成他的遗愿。”
“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能听懂木头说话的人。那天晚上,在酒桌上,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找到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有一股暖流淌过。
原来,那个夜晚,那个看似荒唐的开始,那个让我答应的“条件”,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圈套,也不是一次要挟。
那是一次。
她赌我心里还燃着那团火。
她赌这门古老的手艺,在这个喧嚣的时代,还有重生的可能。
她赌赢了。
我也赢了。
我们都赢了。
后来的故事,就很长了。
我们厂,在林慧的带领下,走上了一条独特的路。我们用二车间的利润,养着“特艺班”这个金字招牌。我们做的东西,不求多,但求精。
我的“特艺班”,后来变成了厂里的“特艺中心”,我从班长,做到了主任。
师父退休后,把他的衣钵,正式传给了我。
我再也没见过黄老板。听说,他的厂子没过几年,就在价格战里倒闭了。
而我,一辈子,都在和木头打交道。
我结了婚,有了孩子。我的妻子,是后来厂里新来的设计师,一个能看懂我做的家具,也看懂我的人。
林慧一直没有结婚。她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那个厂。我们成了工作上的搭档,生活中的知己。我们之间,超越了男女之情,是一种更深厚、更纯粹的战友情。
很多年以后,当我已经是两鬓斑白的王总工时,我常常会想起九三年的那个夜晚。
想起那扇被我推开的,803的房门。
想起林慧那句:“进来容易,离开得有条件。”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榫卯结构。那个夜晚,就是那个关键的“卯”,而我后来所有的人生轨迹,就是那个严丝合缝插进去的“榫”。
它们彼此咬合,彼此成就,构成了一个虽然不完美,但却坚固、安稳的人生。
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离不开了。
第8章 时光里的回响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厂子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我们搬进了新的工业园,有了现代化的厂房和展厅。当年的老师傅们,有的已经不在了,健在的,也早已是儿孙满堂。
我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徒弟。他们中,有的人耐不住寂寞,转了行。但留下来的,都成了厂里的顶梁柱。
林慧也退居二线,当了顾问。她不再烫大波浪,剪了利落的短发,眼角添了皱纹,但眼神,还是和当年一样,清亮,坚定。
我们厂的“镇厂之宝”,那张金丝楠木翘头案,被市里的博物馆收藏了。开展那天,我和林慧,还有师父,都去了。
师父坐在轮椅上,由我推着。他看着玻璃展柜里的那张案子,看了很久很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水。
幸运飞艇开奖结果 我知道,他看到了这门手艺的归宿。
从博物馆出来,阳光很好。
林慧笑着对我说:“建明,你看,我们当年做的,是对的。”
我点了点头。
这些年,社会变化太快了。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人们追求更新、更快、更便宜的东西。很多老手艺,老店铺,就像路边的尘土,被时代的车轮,一碾而过,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我们能坚持下来,何其幸运。
我的儿子,大学学的是工业设计。毕业后,他没有像他同学一样,去那些光鲜亮丽的互联网大厂,而是回到了我们的家具厂。
他带回来很多新的理念。大数据、人体工学、智能家居……这些我听着都头大的词儿,他玩得溜转。
起初,我和他有很多争执。
他觉得我的设计太保守,太“老气”。我觉得他的东西太花哨,没有“根”。
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他指着我吼:“爸!现在是21世纪了!你不能总守着你那些榫卯过一辈子!”
我气得差点动手打他。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车间里待了很久。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工具,闻着那熟悉的木香,心里很乱。
难道,我真的老了?真的跟不上时代了?
就在我迷茫的时候,林慧给我打来了电话。她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建明,还记得我们做的第一张翘头案吗?”她在电话那头问。
“怎么会忘。”
“我们当时,守的是传统。但我们用的,是我父亲留下的德国工具,和他当年学习的西方设计理念。那在当时,也是一种创新,不是吗?”
我愣住了。
“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林慧的声音很温和,“传统就像一条河,它得一直往前流,不断有新的水加进来,才能保持生命力。如果它不流了,那就是一潭死水。”
“你儿子,就是那股新的水。你不能堵着他,你应该引导他,让他和你的河,汇流到一处。”
我挂了电话,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把儿子叫到车间。
我没骂他,也没跟他讲大道理。我只是把他带到一张工作台前,递给他一块木头,一把凿子。
“你不是说我守旧吗?”我说,“今天,你不用榫卯,不用任何传统工艺。你就用你的法子,把这两块木头,连在一起。要求只有一个:要牢固,要美观。”
儿子愣住了。他拿着木头,比划了半天,又是用胶粘,又是想用钉子。但做出来的东西,要么不结实,要么丑得没法看。
折腾了一上午,他满头大汗,最后把工具一扔,坐在地上,不干了。
我走过去,拿起他丢下的两块木头,拿出我的凿子和角尺。
幸运飞艇开奖直播 我没有说话,只是当着他的面,画线,开槽,凿卯,起榫。我的动作不快,但很稳。
十几分钟后,两个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做好了。
我把两块木头轻轻一合。
“咔哒”一声,它们完美地连接在了一起。天衣无缝,牢固无比。
我把连接好的木头,递给儿子。
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敬佩和思索的神情。
“爸,”他看着我,轻声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从那天起,他开始跟着我,从最基础的磨刨子、认木料学起。
而我,也开始看他带回来的那些设计图,听他讲那些我听不懂的新名词。
我们父子俩,就像一个最传统的榫,和一个最现代的卯,开始尝试着,慢慢地,彼此咬合。
这个过程,有摩擦,有阵痛。但我们都在努力。
因为我们都知道,只有这样,这门手艺,才能真正地,在这条奔流不息的时光长河里,继续流淌下去。
又是一个黄昏,我站在车间的窗前,看着夕阳的余晖,洒满一地金色的刨花。
儿子正在不远处,专注地打磨着一个他自己设计的椅子扶手。那扶手的线条,既有古典的韵味,又有现代的简洁。
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看到了这门手艺的未来。
人生,有时候,真的就像推开一扇门。
你不知道门后是什么。
但只要你走进去,并且坚持走下去,总能看到,属于你自己的那片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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