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刻工们拿起雕刀,在梨木板上小心翼翼地刻下“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那一行字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为一部即将征服整个东亚文明圈的不朽经典,按下启动的开关。
明朝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金陵(今南京)的空气中弥漫着夏末的湿热与整个帝国商业勃兴的喧嚣。在这座南方最大的出版中心,一家名为“世德堂”的书坊里,老板正面临着一场关乎身家性命的豪赌。
他的面前,摊放着一部厚得惊人的匿名书稿。没有落款,没有名家推荐,只有龙飞凤舞的抄写体,讲述着一个前所未闻的、宏大到近乎疯狂的故事:一只猴子大闹天宫,一个和尚西天取经。
这并非一个全新的题材。街头的说书人、乡间的草台班子上,唐僧取经的故事早已流传了数百年。
但这部书稿不一样。它有着惊人的细节、严谨的结构和一种深不可测的哲学意味。它不仅仅是降妖除魔的历险记,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官僚的嘲讽、对人心的洞察、对佛道哲理的奇妙融合。那个猴子,不再是杂剧里那个有家有室、会被轻易降伏的“通天大圣”,而是一个从仙石中迸裂而出的、桀骜不驯的自由灵魂。
坊主的手心微微出汗。刊刻这样一部百回巨著,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上好的纸张和油墨,更要请来城中最优秀的刻工,将这百万字逐一反刻在梨木板上。一旦市场反应平平,这笔巨大的投资将血本无归。
但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能嗅到这部作品中蕴含的巨大能量。这是一种能跨越阶层、贯穿古今的魅力。他决定,要用最好的工艺来呈现它。他亲自拍板,为书稿定名为《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新刻”,代表着时髦;“出像”,承诺附有精美插图;“官板”,是借官方之名抬高身价;“大字”,则体贴了不同文化水平的读者。
这是《西游记》世德本的诞生,但《西游记》的故事还要从很久以前讲起。
一、硬核驴友玄奘的单人闯关
众所周知,《西游记》的故事最早源于玄奘的西行取经,当时是什么情况呢?
历史上的玄奘,根本不是小说里那个只会念“阿弥陀佛”、动不动就“悟空,这该如何是好?”的“傻白甜”师父。
真实的玄奘,是个超级学霸,堪称七世纪的佛学界顶流。他之所以要去印度,是因为当时国内的佛经翻译版本太多,BUG频出,互相矛盾,搞得他这个学术强迫症患者浑身难受。他要去干嘛?去西天“总公司”取回“原版文件”,回来统一标准。
但当时大唐刚建立,边境管得严,不让随便出国。玄奘递了“护照申请”被拒了,怎么办?年轻人,一腔热血,直接“说走就走”,成了一名没有身份的“黑户背包客”。
他这一路,那叫一个惨。没有什么孙悟空、猪八戒保护,全靠自己硬扛。在八百里大戈壁,渴得快要挂了,就靠着“死也要死在去西天的路上”的信念撑着。翻雪山、过冰川、躲强盗……这难度,比游戏里的“地狱模式”还地狱。
然而十七年后,这位硬核驴友,带着657部原版佛经,成了传奇,衣锦还乡。他的故事,被两本书记录了下来。
一本自然就是《大唐西域记》。这是玄奘写给皇帝的“官方考察报告”。里面详细记录了西域一百多个国家的风土人情、山川地理。这本书很客观,没啥神神叨叨的东西,但它给后来的《西游记》提供了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地图”和“怪物设定集”。
另一本书叫《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这是他徒弟慧立和彦悰共同撰写的,基本可以看作是“粉丝后援会出品的偶像传记”。这本书就带上了厚厚的“滤镜”,开始加“神仙特效”了。比如写玄奘在沙漠里快不行了,梦里有个金甲大神踹了他一脚,把他踹醒了。这本书,就给《西游记》提供了“打怪升级”的故事模板。
玄奘的故事,因其本身的传奇性,很快就从官方史籍中“溢出”,流入了更为广阔的民间文化土壤。
在唐宋的市井街头,一种名为“说话”的说唱艺术极为盛行,玄奘的经历自然成了说书人绝佳的素材。为了吸引听众,艺人们不断地添枝加叶,神魔鬼怪、奇闻异事被源源不断地加入到这个原本严肃的故事中。
但这里还只是玄奘一个人的故事,不过没事,好故事自会野蛮生长。
二、猴哥出道
几百年后,甘肃瓜州的一处荒山里,一个无名的画师正举着油灯,在幽暗深邃的石窟中绘制壁画。
幸运飞艇 这是一幅巨大的《水月观音图》。在画完了宝相庄严的观音菩萨后,他总觉得画面的右下角有点空。画点什么来填充呢?他想起了最近在市井茶坊里听到的、那个玄奘取经的流行故事。于是,他随手在角落里勾勒出一个虔诚礼佛的小和尚。
画完后,他端详片刻,仍觉得不够生动。故事里不是说,西行之路艰险万分吗?得给这个和尚配个保镖才行。画个威武的天兵天将?太严肃了,与观音的慈悲氛围不搭。画个凡人武士?又显得太弱,镇不住妖魔。
就在他踌躇之际,一缕思绪从脑中闪过。他想起了山里那些上蹿下跳、机灵又顽皮的猴子。对了!就画个猴子!一个像人一样站立的猴子,毛脸雷公嘴,一手紧紧牵着白马的缰绳,另一只手高高搭在额前,正机警地朝远方眺望。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时,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这个无心之举有多么伟大。猴哥,孙悟空的视觉形象,就在这一刻,诞生了!
孙悟空究竟是先出现在壁画中,还是出现在小说中,这个似乎很难考证,但无论如何,取经的核心框架出现了。
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如果说壁画提供了视觉原型,那么现存最早的西游话本,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则标志着故事在文学上的第一次成型。被公认为百回本小说“祖宗”的作品。
这书的作者不可考,学术界主流的看法是,它不是某一个“作者”在某一个时间点“创作”出来的,而是一个长期累积、集体创作的结果。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后文简称《诗话》)可不是一部小说,它更像是一个“说话”艺人的表演底本,或者叫“话本”。
我们之前说了,之前西游记的故事在无数说书艺人“你加一段,我添一笔”的口头创作基础上,终于有那么一个人或者一个作坊,觉得“嘿,这个故事不错,咱们把它整理成文字吧,方便以后徒弟们照着说,也能卖给想看故事的人”。于是,《诗话》的雏形就诞生了。
它保留了非常浓厚的口头文学特征:
诗话结合:书中既有散文讲故事,又有诗歌来总结、渲染气氛,这是典型的说唱艺术的文字记录。散文部分是“说”,诗歌部分是“唱”。
章节感强:全书分成17个小节,每一节就像评书里的一回,讲一个相对独立的小故事,方便艺人根据现场观众反应和时间长短来调整。
语言通俗:语言非常直白、口语化,跟后来文人气息浓厚的小说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但最重要的是,《诗话》搭建了最初的取经小队。
首先猴行者正式加入文本,《诗话》首次为玄奘配备了一位神通广大的超自然护法“猴行者”。但此处的猴行者形象与后来的孙悟空差异巨大。他并非天生石猴,而是一位自称“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个猕猴王”的“白衣秀才”,言谈举止彬彬有礼,更像一位智慧的向导。
其次沙僧雏形出现,书中出现了一个“深沙神”,他脖子上挂着两个骷髅,并自述曾两次吃掉取经人。这显然是沙悟净及其“九世前身”故事的最早版本。
最后主角地位开始转移。在《诗话》中,猴行者凭借其法力,已经成为解决一切困难的核心人物,其光芒开始超越作为名义领袖的玄奘。这一“喧宾夺主”的趋势,在后来的演化中不断加强。
四、元杂剧舞台,杨景贤的《西游记》
到了元代,听故事已经满足不了大家了,得看戏!于是,西游故事被搬上了杂剧舞台。其中,一个叫杨景贤的剧作家,搞出了一部“舞台剧大电影”——六本二十四折的《西游记》杂剧。
我们平时都说唐诗宋词元曲,元代历史不像唐宋明清那么普及,但至少元曲四大家课本里都背过,马致远,关汉卿,白朴,郑光祖。
但杨景贤的名字就有些陌生,我们知道,元代是没有科举的,所以很多文人上升通道没了,转而到市井写杂剧,比如关汉卿就属于生不逢时。但杨景贤这哥们就很有意思,你听着名字显然是个汉人,可他是蒙古族。
按说蒙古人没必要沦落到写杂剧,但他生在元末明初,本名“暹”,后改名“讷”,字“景贤”,因其姐夫叫杨镇抚,故从其姓杨。所以你看这个改名经历也知道“生不逢时”了。
不过单纯讲创作水平,那也是有真功夫的。他长期居住在当时的文化中心之一杭州(古称钱塘),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他不仅“善琵琶”,更以“好戏谑”闻名,显示出一种幽默、善于讽刺的性格,并将自己的主要精力投入到杂剧的研究与创作中 。
在杨景贤的《西游记》中,唐僧、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甚至白龙马这五人取经团队,第一次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了同一个作品里。这部剧基本上把后来《西游记》的主要情节框架都搭好了。
而最重要的改变或许就是将主角从唐僧逐步引向孙悟空。
或许是因为元杂剧的结构通常以主角(正末或正旦)的唱段为核心,通过大段的咏唱来抒发情感、展现人物内心世界。这就要求主角必须是一个情感丰富、动机复杂、能够支撑起激昂唱词的人物。与坚忍但略显被动的唐僧相比,那个曾经大闹天宫、内心充满委屈、骄傲与不羁的孙悟空,无疑为剧作家的唱词创作提供了无限广阔的空间。
当然,在这一版本中孙悟空的人物塑造太“接地气”。比如悟空其实有老婆孩子! 他老婆还是个公主。他去天上偷东西,动机之一是“带点土特产回家孝敬老婆”。性格也特粗犷,会调戏妇女,被天兵天将抓住后,立马磕头求饶。
所以说,元杂剧这个版本,就像是《西游记》的“1.0正式版”。骨架子搭好了,但还是个热闹的动作片,离神作还差着一口气。这最后一步“封神”的操作,就要等那位神秘的明代“总编剧”来完成了。
五、《西游记》
时间再次回到万历二十年,金陵世德堂的书坊里。那位不知名的坊主最终赌赢了。他刊刻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获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并通过不断翻刻,迅速传遍全国。
这部百回本小说的作者,至今仍是一个谜。长期以来,明代淮安文人吴承恩被认为是作者,主要依据是明天启年间的《淮安府志》在其名下著录了一部《西游记》。鲁迅、胡适等学者力主此说,使其深入人心。之后,又有人发现了吴承恩的墓,上面的墓志铭也进一步印证他就是《西游记》的作者。
当然,学术界至今对《西游记》的作者是谁仍有争议。有人认为这也是一批民间者的共同创作。
但作者是谁的谜团,无损于这部作品本身的伟大。这位最终的定稿者,展现了文学史上堪称“炼金术”般的才华。他并非情节的发明者,而是意义的重塑者。他继承了元杂剧的故事骨架,却对其进行了一次深刻的主题性与哲学性的重塑。
他大笔一挥,砍掉了孙行者世俗的家庭关系,让他从一块无父无母的仙石中迸裂而出。这个改动至关重要,它切断了角色与世俗情欲的一切联系,使其成为一个纯粹的、象征着“心猿”的寓言符号。一个要“悟空”的角色,其前提必须是“空”。猪八戒的好色,也被从一种单纯的欲望,提升为需要戒除的“意之驰”。整个取经团队,都被赋予了象征意义。
他将“大闹天宫”从一个简单的背景故事,扩充为长达七回、浓墨重彩的个人史诗,为孙悟空这个角色注入了无与伦比的叛逆精神与悲剧色彩。他还系统地设计了“九九八十一难”的完整结构,使整个旅程成为一场层次分明、充满隐喻的修行。
同时,思想的融合与提炼是小说最伟大的成就。定稿者巧妙地将佛教的“明心见性”、道教的“炼养心猿”以及儒家的等级秩序思想融为一炉。取经之旅的外壳之下,包裹的是一个关于“降伏心魔,修成正果”的内在寓言。小说中对天庭官僚主义的辛辣讽刺,对人间社会百态的生动描绘,都赋予了作品远超任何前代版本的思想深度。
这就是《西游记》诞生的故事,但正如开篇所说,经典的故事会自动生长,《西游记》的故事还在继续,所以我们会看到《黑神话:悟空》,看到《大闹天宫》。
西游的旅途仍在继续,从长安的城头,到金陵的作坊,这段跨越千年的旅程,最终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永远年轻、永远叛逆的美猴王,和一个永无止境、通向我们每个人内心的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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