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相逢，没带什么绝世的惊艳光色。不过是百姓见了官家人，折腰拱手随礼一拜，抬首却是深海眸。她明明记得彼日是晨曦柔和，万物渐苏，自己怎就跌进了深邃的海中，撞见了那一潭故事的微波。

早先听言新任知州谦和体民，为政沉稳而有谋，更却是弱冠之年。她曾以为彼时应为载酒同游的少年意气，观花听夜雨，无可侵染名。只是早岁便在风尘里撒野的她，偏偏遇见了这么个“贵公子”——那一刻，便已成知己。

——

究竟是什么才能让深沉静谧的海波澜四起？是骇人风暴、涤荡风云？但岌岌可危时局下她也没看出他眸中情愫有多忐忑慌张。

是如片羽的一言，落心池的碎念？

不错，还真是的，行舟上的再逢，别有意的语言，一句，便让她看到他清寒浮冰的瓦解破碎。

“现在赏这行舟中自由的风光，谁人知晓，一路逆流而来背后的风暴多长。”

他总算是将目光投向了她，眉敛间纯真而深长的笑意，怀着几分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恰逢视线的碰撞，惊鸿落花，悠悠然坠向心池，波澜轻漾而又极尽深长。

“谁都一样。”这句话是她隔着熙攘人群讲给他听的，只是他听没听到，她都不在乎了，毕竟，上一句话，足以探得真相了。

殊可知，这第二次的相逢，让这两颗不改颜色的孤星，有了共同暮色帷幕上的一方天。

她自认为她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不是个善与人打交道的女子。许是在污水中打滚多了，在风尘中撒野惯了，忍尤攘诟也好，受皮肉之苦也罢，这一路而来，她学会了孤独，深知这份寂寞，虽败犹荣。

两颗星子的靠近，并非那么顺利。空场的窘迫，多言的懊悔，迟疑的腼腆，常常在上演。却也幸而时间可写下文字，填补了相处时的不知所言；幸而光阴可解释文句，安抚了倾诉中的心事变迁。

当金笄交织于缠绕的青丝之间，那未宣于口的万语千言，你是否还能够心照，纵然于我不宣。

这两载岁月曾言，再遇知交的欣悦，总是慢热的。为何是“再逢”？为何是“慢热”？因为反目，因为迟疑。她愣了愣，既然从前称得上知交，怎就断了高山流水的知己弦，割了载酒同游的少年袍？

或许她可以猜到，大多数这种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是啊，他们一个个口上说着“虽千万人吾往矣”，却又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千万人”分之一。她的船后没有这样的波纹，也只能扼腕叹息，感慨世事难料无常、峥嵘跌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她日复一日地念着她最爱的书，可窥探身侧人持文卷、办公务的投入模样，又不免生了别样的思绪。“少时棋柝曾联句”，“论功还欲请长缨”，无一不是灼灼豪情，更应是自古男儿心中锦绣的本色——但她从未见过他执剑，纵然翰墨间的落笔已是风华，可又怎会不张“当年万里觅封侯”的绝响？

答案是在玫瑰嫩芽破土后揭晓的。楚歌中无措，重围中迷茫，唯有红袖一人持剑，力尽探求唯一的希望。没有并肩作战，他不会武，此时所谓的满腹经纶如何与冰冷的刀剑同日而语、以柔克刚？

不过刹那间，敌人的最后一发箭划破浓夜，她的眼前也只剩下这一方血色——是锋利的箭矢贯穿肩胛，是情深的公子以身相挡，是一意的孤勇无惧风霜，是娇艳的玫瑰进行着最后的盛放。

似天地都失声了......

风光背后的风暴的确很长。阿爹战死沙场，阿娘抑郁而亡，零仃无依的她一直在这条荆棘路上，她憎恶极了他们对她贪婪的眼，憎恶极了他们手中染血冰冷的鞭。没有怕，没有怯，唯有不甘与恨厌。

还好，拂晓时分，她等到了她的白昼。

姑姑将她带走，报了官，惨无人道的案被湫州知府处理得很好，深入底层的朽，捅破肮脏的甬，她本该爱戴那一任知府，可那位老执拗却墨守方圆，偏偏不支持女子拿剑。

那又怎样？偏见听多了，也就没那么刺耳了。

姑姑一生未嫁，前尘有什么她毫不了解，只知晓姑姑过得自在舒适，偏爱着独立的自己。于是，巾帼英雄是她豆蔻的向往，郎情妾意是她始终的迷惘。

当公子佳人的佳话传入屋内，、着的明焰转诉着亲人的告劝:

“当真值得吗？他能为你以命相护吗？”

她沉默了，那个夜很安静，屋间再也没有她的答复。

幸而，光阴再一次告诉了她答案。

原来，他所历经的，远比她所想象的，还要痛苦。

明明看见他赤裸后背的箭伤已经够她心疼了，可视线往下，却又发现一块经年的伤疤。

她记得很清楚，书上曾说，人的后背有一条经脉连通丹田，气沉丹田，内力通过筋脉流转全身，才能练好剑法。然筋脉一旦受损则不可逆，别说习武，就算是拿剑，都难。

早岁就格外注意，她不可能记错，而书上所言之处正是他的伤疤之处。

她彻底愣住了，自诩坚强的眼眸再困不住滚烫的泪，一夕倾下，一珠一滴，尽是酸涩的念想。愁丝难终，何以将息？

下一刻，她就被他拥入怀中。许是感受到了背后滚烫的湿润，他也不敢再继续让她上药了，他方忆起，那里还埋葬着自己年少的理想。

“乖，咱不看了。”

“……何时伤的？”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却不想将那份绝望的苦涩传递给她，话到齿间，他便不敢说了。 幸运飞艇官方开奖

她没有立即追问，抬首，攀上他的肩，吻上他的唇，缠绵而疯狂，似要自己去寻觅他口中犹豫再三的真相。他亦开始回应她，双手轻抚上她的脸颊，眸中是破碎着跌入其中的月光。

这是两簇理想星火的碰撞，互相燃着总是悠久而绵长。待明焰渐渐平熄，她再次抛出了相同的问题:“何时受的伤？”

这一问，倒是将他从欲海中拉回了几分理智，他没再沉默，双唇轻启，“十四岁，世家仇敌的埋伏。”

现在，倒换她沉默了。

她不敢去想象，身与心鲜血淋漓，该有多绝望怆凉。

或许我们曾一样，垂髫之年拾起理想，幼学之岁燃起心光，向往着碧空九万丈，憧憬着风华镇国疆。我们渡着不同的厄海风霜，却奔赴着山海间相同的彼岸方向。只是为何落雪间你的浮舟摇晃，无可奈何跌入深渊寒浪，不得以将武装冰冷埋葬？ 幸运飞艇

曾经所有引以为傲的，皆在一朝支离破碎。像一面裂损的镜，他想将其重新拼凑，却是满手鲜血，亦若诛心。

那一难，他险些丢了性命，在苏醒后的几天里，他时常望着庭中银杏神思。四更天，空望银杏叶未眠；拂晓间，静观落木纷扰颜。

花期可待么？但银杏不是花，哪来什么花期之谈？

不，错了。世间并非都是墨守的定义。秋叶静美，一同花之绚烂。

他开始放下伴了自己八年的利剑，拿起柔软易损的书卷，从头来过，春秋代序，日月不淹。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至少最终的信念未变，而心中这一片空白，被一样珍贵的重新填满——

一颗心，方寸的大小，三分黎民，三分家国，剩下的四分，我都留给了你。